离火无忌并非真心生气,霁师兄是糊涂人,一心一意做些不明所以的勾当,不为自己打算。因今天霁师兄表现实在很好,说什么听什么,他才忘了这一处。
“成家立业,你不成亲,也不立些家业吗?”离火无忌一开口,就没有那么可爱了,霁寒霄悻悻,心想:还不如刚才骂他那两句。
这些话,别人也说过——自打天元抡魁之后,霁寒霄这个影子用不上了,玉千城心愿得偿,踢走了天之道成了道域的神君,笼络人心,给他一份肥差,去剑宗下属的门派当客卿。
那些门派没得罪他,他也没得生气,混熟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嘴脸,劝他置业成家,讨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没一个懂他。
离火无忌说得也是一般的俗人套路:“你现在银钱凑手,哪一天不凑手怎么办?现在置些田地,以后想退隐时也不愁吃喝,要退隐起码要一个落脚处,几个用惯了的人打理生计,你现在寻摸起来,以后就方便多了。”
霁寒霄不想听,也不愿得罪他,只笑:“无忧,你为我考虑这么多,我自是欢喜的。只我一个人实在不成,不如你也来参谋……”
离火无忌哑然,果然不说话了,只在前面赶路。
霁寒霄心里得意极了,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不多时这短短的路就被他俩走完了。长孤溪撒了一大片阳光,河面上也是细细碎金,一片春日景象,生机勃勃。
推开门,离火无忌归置了一应用具,去写医案,架子上厚厚的医案,不知垒了多少本,霁寒霄已经清楚之后他不会再出门,剩下大半天到夜里都会忙于制药、读书、下棋直到晚上做饭、梳洗和安歇。
犹豫了短短一瞬,霁寒霄道:“无忧……今天剑宗还有些差使,我出去一趟。”
离火无忌笑了一笑,道:“你去吧,夜里可要留饭?”
霁寒霄鬼使神差:“不、不必了……这差使许要很久。”
霁寒霄走了,离火无忌的医案也写完了。他搁笔又看了一遍,看得很满意。霁师兄终于发现,他不过是个大俗人,住在这里的日子也并不有趣,很快,霁师兄就会明白,追求他并没有什么意思,这里的日子枯燥乏味,只不过是因为隔了许多层才显得云雾之中,平添求而不得的魅力。
但若是霁寒霄还不领悟,这苦吃着就不冤枉——他可救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离火无忌提着新茶和一些丹药,收拾了一番,前往神啸刀宗。
这个春天他会很忙,春天多疾,他这个大夫要到处走,最好是刀宗界下走完,再去剑宗界下,学宗倒是不必殷勤,那里大夫多,至于星宗,一向管束很严,但他可以去采药。
这个过程足以延续到夏天开始,在此之前他要先去刀宗,看千金少的刀法练得怎样了,再怂恿师父传授醉生梦死的心法。
离火无忌提着东西,很顺利的进了神啸刀宗的山门,带路的弟子告诉他,学宗宗主碧松影来了,宗主正在待客。
曲径通幽,不冷不热的阳光穿过了竹叶洒落下来,落在淡淡银色的发丝和瘦削的肩头,一袭道袍沉浸在春日的落荫之中,只有淡淡的光点轻轻抖落。
离火无忌呆住了,那人缓缓侧身,只有微微脸颊和冷淡眼神,清冷的信香扑面而来,沉默之间,离火无忌退了一步,轻声道:“不知黓龙君来访,晚辈冒昧。”
“是你。”黓龙君声音微微沙哑,语气冷漠:“你是地织。”
快乐在微笑的眼睛里闪烁,离火无忌轻声道:“是,在下离火无忌,是刀宗的地织。”他猜黓龙君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一定会记得他的信香。顿了顿,又道:“久闻黓龙君棋艺精湛,小子无理,可否在此请教一二?”
黓龙君沉默了。
离火无忌很有把握,他不会被拒绝,片刻之后,黓龙君道:“可。”
织云翼和碧松影商谈了一个时辰,外面始终很安静。
棋子落在棋盘上,偶尔一声,落得慎重又小心。黓龙君很快落子,抬起头时,一阵信香涌来,令他如沉沦花海之中。
离火无忌额角密密出汗,鬓发间汇成一滴,这是他输的第五局。
“无忧。”
织云翼当先走了出来,扫了一眼黓龙君,黓龙君没有出声,亦关切离火无忌要落在何处,碧松影松了口气,笑道:“你们兴致真好。”
离火无忌一子落下,立刻抬头,他从黓龙君寡淡的表情之中读出了一点失望。
“我输了。”离火无忌主动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站了起来:“师父,学宗宗主,无忌见笑了。”
他退到一旁,凝视黓龙君,眉眼之间温柔如水,学宗宗主打了个哈哈:“风雅之事,何须介怀,刀宗宗主,正事已了,老夫这就告辞了。”
离火无忌轻声道:“师父,我代您送客。”
织云翼没有立刻回去,他从没有打发徒弟替他送客,刚才那一幕太离奇了。
没一会儿,离火无忌去而复返,他看着师父,师父看着他——在等他解释一番。
离火无忌不自觉看向别处,他要酝酿一下,但想来想去,他只能单刀直入了:“师父,我想嫁给黓龙君。”织云翼背着手,侧过身,肩膀忽然一垮。
“您没听错,”离火无忌声音里都是雀跃:“我要嫁给黓龙君。”
啪的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走廊拐角里的风中捉刀不甘不愿的现出身影,旁边是一手遮住额头的千金少。
为了不刺激师父,离火无忌只留下一盏茶功夫,就离开了刀宗。
他对黓龙君一见钟情,因此不管从前是什么计划,以后只想嫁给黓龙君。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织云翼问他:“他是外域之人,是学宗客卿,是学宗七雅之一——你看中他什么?”
“徒儿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天元如此心动,”离火无忌热切的说:“何况他只是外域之人,并非学宗之人,可以寄居学宗,自然也可以寄居刀宗。”
“……”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寄居学宗,得到学宗宗主青目,黓龙君从立场来说已经是半个学宗之人。离火无忌如果要嫁给他,将来等于和学宗打交道。
刀宗宗主很不情愿,他当然是希望风中捉刀长大以后开了窍,早点娶了师兄——这个念头不仅是他的,还是整个刀宗的,所以对于星宗宗主的提议,他始终没有松口。
“无忧……”
离火无忌道:“师父,我心意已定。”
千金少送师兄到半路,离火无忌生出了一些微弱的愧疚,柔声道:“等你过几日空了,去长孤溪找我。我教你醉生梦死。”千金少一直很沉默,听了这句话也没有了往日的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黓龙君……有什么好吗?”
他神色茫然,无法理解二师兄怎么突然改了心意。
离火无忌沉默了一下,本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我只见过他两次,知道他精于棋道,很聪明。但我们信香投契,我喜欢他,我想,他也会喜欢我的。”
离火无忌往山下走了很久,夜风微冷,春天的夜晚弥漫着冬天最后的寒息,他走的不快——今天的事情,启发了他,如果是别的天元,成亲之后他就要留在别宗。但黓龙君是域外之人。
如果和黓龙君成亲,他可以不去学宗居住,住在黓龙君的地方,或是长孤溪。如果他们感情不洽,他还能以此为由别居,毕竟黓龙君是域外人。
风吹在脸上,夹杂着信香,离火无忌看到了树荫下的黓龙君。
“黓龙君……”离火无忌咽下了前辈两个字,黓龙君轻飘飘的,好似只有一片影子:“你来了。”
离火无忌走近了几步,才发觉黓龙君发丝微湿,神情淡漠,纵然他走近来,也没有什么表示——离火无忌不禁意外,他作为一个地织,天生对天元有影响力,从来没有人如此忽略他。
“是,我来了。”离火无忌柔声道:“无忌冒昧。”
“你不是冒昧,”黓龙君淡淡道:“你勇气可嘉。”
“世人都是要成家的,我只是想和一个出尘绝世、聪明无双的天元成家,又有什么不对呢?”离火无忌跟上了转身往前走的黓龙君:“何况我并不算差,出身刀宗,又有一手医术。”
“闭嘴。”
离火无忌在黑暗之中微微笑了,他察觉了黓龙君一丝微弱的信香波动——就像终于被他拨动的琴弦。
黑暗之中,无人看见两个影子在春夜里赶路,他们走得不算快,离火无忌后知后觉的发现黓龙君武功并不如何,内力也不深厚,一时有些迟疑。
“你在怀疑?”
没想到黓龙君会突然出声,离火无忌微微吓了一跳,他隐约意识到黓龙君也在注意周围的一举一动——但这样很耗精力,他一边想一边回答:“我以为学宗七雅,都有专擅之技。”
离火无忌等了一会儿,黓龙君停了下来。
远处是一点余光,划过了夜空。闪烁着消失在天边。
离火无忌喃喃道:“荧惑入南斗……”黓龙君冷冷道:“无稽之谈。”
回过神来,离火无忌接了一句:“道域没有天子,祸不到这里。”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但道域没有天子,只有神君,神君会闻之不安吗?离火无忌又想起玉千城给他的丹药,想起玉千城那时候的表情。
他们已经到地方了,破败的王家庄,除了大门,里面能搬走的东西都搬空了。离火无忌当先走了进去,黓龙君跟在后面,屋子里一下子就黑了,离火无忌摸出火折子,左右没有蜡烛,也没有火把,他低声道:“上次泰玥瑝锦来过,我知道她一定找不到地方——她熟知术数,但心思算不得细腻。其实裕铂是能找到的,但他见泰玥瑝锦没找到什么,自己也就不在意了。”
黓龙君道:“你想要什么?”
离火无忌犹豫了一下,他在想是说实话还是用那个钟情的借口。但他还打算和黓龙君结契,甚至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最好是有一个孩子,只短短片刻,他就决定了:“我心慕前辈,还望前辈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