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骨生花 第40章 弈变

顾淮昭微微垂首，继续禀报：“将长公主送回公主府后，臣折返回去，趁众人注意都在时疫一事上，再探丞相书房。”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明面上未见异状。只是，近日来，丞相府多次请医入府，就连书房案头也堆着数张药笺。”

皇帝眸光一凝：“药笺？”

顾淮昭从袖中取出誊抄的素笺呈上：“臣已命人暗验过，方子皆是安神养心的寻常药材。”

皇帝摩挲着笺上墨迹，“楚御医那边…？”

顾淮昭会意，压低声音道：“此事过后，便知她是否堪用。”

皇帝离座，走到顾淮昭面前，伸手将他扶起：“好，辛苦你了。”

顾淮昭顺势起身，目光坚定：“能为陛下效力，是臣之幸。”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烛火摇曳间，顾淮昭进京第一日的情景再次浮现于眼前——

金殿之上，气氛凝重。

顾淮昭一袭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大步踏入殿内，跪地行礼：“臣顾淮昭，奉诏回京，叩见陛下。”

皇帝沈明澈身子前倾，盯着台阶下的小将军。记忆里那个被乳母抱着，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奶娃娃，如今已是一身玄甲的英武少年。

他目光在顾淮昭身上打量一番后，大笑起来：“好小子！还记得你两岁那年，在御花园追鸽子摔得鼻青脸肿，一晃十五年未见，如今竟这般英武，颇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

“陛下还记得臣幼时，是臣之幸！”

他笑着笑着，忽然敛去笑意：“这十八载，你父子二人驻守朔风关，抵御外敌，保我边境安宁，劳苦功高！”

说到此处，他的神色陡然一沉，目光似有深意：“只是，朔风关距离京城毕竟太远，朕难免有些挂念。”话语戛然而止，却在大殿中掀起无形的波澜，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顾淮昭心中一紧，重重叩首：“陛下放心，父亲常教导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父亲与将士们定当全心守护我昭国国土，不负陛下信任。”

沈明澈靠向椅背，语气看似随意：“此次召你回京，也是看重你的才干，想将你留在身边分忧。”

朝中百官都是些圆滑世故之人，岂能不懂陛下口中所谓的“分忧”，实则是想将这位顾小将军留京为质，一个两个都等着顾淮昭的回答。

只见顾淮昭起身，拱手应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臣愿听陛下差遣。”

沈明澈满意的点点头“好，那从今日起，你便留在京城，朕会安排你在军中任职，望你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顾淮昭再次跪地，高声应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期许。”

御书房内，皇帝屏退左右。

顾淮昭刚要行大礼，皇帝已疾步上前托住他手肘："快起来，这不是演给群臣看的时候。"

他微微一怔，却见陛下神色陡然凝重：“朝堂之上那些猜忌的话，不过是做给有心人看的戏码。”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沓信笺：“数月前，朕察觉丞相结党营私，党羽渗透六部，行事愈发张狂；更有敌国暗探混入京城，与朝中势力勾连。”

“朕与你父亲书信往来十余封，反复商议对策。你父亲说，若想引蛇出洞，需有人深入这潭浑水。”

他看完信笺，心中一片了然：“陛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三日后，楚玥上书，称文清轻微染疫，已经治愈，丞相府封锁可解。

御书房内，皇帝正批阅奏章，忽闻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太监李德碎步入内，躬身禀道：“陛下，楚御医求见！”

皇帝手中朱笔微顿，抬眸道：“快传她进来。”

不多时，楚玥一袭素色官服入内，步履端方，至御前恭敬跪拜：“臣参见陛下！”

皇帝搁下朱笔，温声道：“免礼！你治好文府疫症一事，属大功一件，当赏。”

楚玥并未起身，反而伏得更低：“臣有一事要禀，不敢讨赏！”

皇帝眸光一凝，沉声道：“说，你有何事要禀？”

楚玥深吸一口气，声音清冷而坚定：“回陛下，臣发现文姑娘并非染疫，而是中毒！”

“中毒？”皇帝面色骤变，“接着说！”

楚玥抬眸，眼神锐利：“臣入府看诊时，见文姑娘高热咳血，确有几分似时疫之症。然其病势凶险，发作之速远超寻常疫症。臣按太医院治疫良方用药，非但未见成效，反令其症状加剧。”她顿了顿，“后冒险以解毒之法施治，辅以金针渡穴，文姑娘症状方见缓和。故臣断定，此非时疫，实乃剧毒所致。”

“竟有此毒？可查出是何毒物？”

楚玥神色凝重，俯首道：“臣并不知是何毒！只因文姑娘中毒不深，时间尚短，臣才能用寻常解毒方子将其治愈。但…”她略作停顿，声音愈发沉肃，“这歹人既敢在万寿节宴之时，对京城贵女下手，怕是想趁着多国使臣在京之际，意图损我国威！”

皇帝闻言，目光如炬地打量着眼前俯跪在地的楚玥。

半晌，他难掩赞赏之色：“你一个姑娘家，竟能从下毒一事上窥得国事关窍！”

楚玥连忙叩首：“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各国使臣虽已离京…”他声音陡然转冷，“但既然涉及国事，便不是丞相关起门来就能解决的。朕这就下旨命刑部严查！”

他目光落回楚玥身上：“这毒既是你解的，你应当最为了解。朕便命你从旁协助刑部办案。”

“臣领命！”

楚玥离开后，顾淮昭从鎏金屏风后缓步而出。

皇帝目光深远：“淮昭，你觉得这楚玥如何？”

顾淮昭眉峰微蹙，沉吟道：“此女心机深沉，行事难以捉摸。但…”他眸中精光一闪，“确实够聪明，可用。”

皇帝唇角微扬：“如此甚好…”

楚府的马车刚刚在府门前停稳。

车帘掀开，楚玥还未踏下车辕，便见楚老太爷已立在阶前，显然已等候多时。

“祖父。”楚玥端正行礼。

楚老太爷上前两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三指精准地扣在她腕间，直到确认脉象平稳，这才长舒一口气：“你这丫头！好好的陪南靖公主赴宴，怎就牵扯进丞相府的疫症了？”他声音发颤，“你可知道疫症有多凶险？若有个万一，你让我如何跟你故去的爹娘交代！”

“祖父，”楚玥轻笑着打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陛下还说要赏赐呢。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糊涂！”他声音里带着些怒气，“我楚家世代行医，何须你拿性命去挣这份荣耀？”

楚玥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孙女知错了。这几日实在乏得很，若祖父没有其他吩咐…”

他见状立即软了语气：“快去歇着吧。”

“是，祖父！”

青葙院。

楚玥刚踏入房中，便看到小枝正仔细擦拭着房中器物。

她倚在门边，唇角微扬：“怎么今日府里的丫鬟小厮都这般勤快？”

小枝闻声猛地抬头，手中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她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都带着颤。

楚玥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摆手：“嗯，帮我准备些热水，现在身上…”她低头闻了闻衣袖，“汗水浸透后又被药气熏入味了。”

小枝连忙应声：“诶，我这就去！”

氤氲的热气中，楚玥整个人浸在浴桶里，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回——

从顾淮昭匆匆赶来，遗落在灵堂的蓝绡花到朱雀大街上惊马扬蹄，他飞身相救；临仙楼里，他执盏浅笑，字字句句皆是试探。再到为求反击与其结盟。再到夜探四方馆，施救梦臻公主，最后以她为饵诱漓国暗探…

桩桩件件，线索勾连。

玉佛寺因缘井中映出的那些往事，让她心口发紧，她不愿做他人手中的刀，更不能做他人手中的棋！顾淮昭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对她的怀疑，既要试探，那她便主动出击——这一次，她要看清他的真实意图！

“哗啦”一声，楚玥猛的从水中坐起，水花四溅。

小枝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进来，站在一旁轻轻为她梳理长发。

楚玥闭目问道：“我不在这几日，府中可有什么事？”

小枝动作一顿，压低声音：“您万寿节宴那日没回来，老太爷也没回来。听说是老太爷冲撞了陛下，被勒令回府休养几日，太医院那边暂时不必去了。”

“什么？”楚玥猛地睁眼，“祖父怎会冲撞陛下？”

“好像是因为姑娘去丞相府治疫一事。老太爷去求陛下，说您医术尚浅，难当此任，愿替您前去…结果被陛下斥责了。”

水珠顺着楚玥的下巴滴落，她无意呢喃：“祖父竟然…”她忽又警觉，“这宫廷之事，你从何处听来？”

“是大姑娘。”小枝声音更低了，“她不小心听到老太爷和老爷在书房谈话。消息是从西苑那边传出来的…”

“所以今日全府上下这般大动干戈地洒扫是因为我？”

小枝怯怯点头：“是大姑娘吩咐的。说您今日回府，怕，怕带回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命所有人用艾草煮水，把全府上下都擦洗了三遍。”

片刻后，楚玥穿上中衣坐于镜前。

玉珠从外面碎步进来，在外间轻声禀道：“姑娘，顾大人在前厅求见。”

楚玥执梳的手微微一顿：“将人请到青葙院来吧。”

玉珠应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