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风带着湿意拂面而来,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鬼影一行人来得诡异,去得也无声。
若非那支深嵌入船舱木板的黑芜令箭,方才的一切,便好似一场荒诞的梦。
晏清紧握着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遍布全身。
他看着舒挽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喉头干涩,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姑娘……我们……”
“计划有变。”舒挽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便会被吹散在风里。
她伸手,毫不费力地将那支黑芜令箭拔了出来,拿在指尖细细端详。
箭身冰冷,那朵盛开的黑色芜菁花图腾,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越发妖异狰狞。
是她亲手绘制的图样,如今,却成了催她性命的阎王帖。
“英雄救美的戏码,演不下去了。”
舒挽随手将令箭扔进湖心,溅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呵,计划便改为“失孤姐弟”如何?”舒挽喃喃自语道。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沉沉的冷光。
从栖芜宫宫主到如今摇尾乞怜的孤女,武功尽失,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将她杀死,这落差,都是拜宴时所赐。
“晏清,靠岸吧。”
“是。”
小舟在烟雨中调转方向,缓缓向岸边驶去。
那几个跳湖逃生的丐帮打手早已不知所踪,想来也是被吓破了胆,再不敢与她这等“煞星”扯上关系。
舒挽倒也不在意,毕竟她还未付款呢,对她来说并无损失。
青龙湖畔通往京城的官道旁,有一片茂密的垂柳林。
雨丝斜斜,将林间小径冲刷得泥泞不堪。
一辆华贵的楠木马车,在十数名家丁护卫的簇拥下,正缓缓驶来。
车帘上用金线绣着一朵雅致的芝兰,正是沈太傅府的徽记。
马车行至林中深处,一声凄厉的呼救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雨幕的宁静。
“救命啊!抢劫啊!”
“吁——”
车夫猛地勒住缰绳,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立刻拔刀出鞘,将马车团团围住,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不远处的泥地里,两个身影正与几个手持棍棒的“山匪”撕扯在一起。
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女,拼死护着身后一个更显瘦小的少年。
少女一身粗布衣裙,早已被泥水浸透,显得狼狈不堪。发髻散乱,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却噙满了惊恐的泪水。
正是舒挽与晏清。
“何人在此放肆!”护卫头领厉声喝道。
这条路是官道,按理说山匪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那几个“山匪”一见这阵仗,丢下棍棒,屁滚尿流地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舒挽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拉着晏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马车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多谢贵人出手相救!小女子……小女子感激不尽!”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那女子约莫二十岁的年纪,看穿着打扮应是沈知意身边的贴身婢女。
她蹙着秀眉,看着泥地里狼狈不堪的二人,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你们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遭遇山匪?”
舒挽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声音哽咽,将早已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回这位小姐的话,我们姐弟二人只因家乡遭了水患,父母双亡,本想来京城投奔亲戚,不想盘缠被偷,又遇上这伙歹人……若非小姐搭救,我们姐弟……只怕……”
说着,她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晏清也极是配合,一张小脸煞白,躲在舒挽身后,瑟瑟发抖。
很快马车里传来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张嬷嬷,取些银两给他们吧。”
“是,小姐。”
被称作张嬷嬷的老妇人应了一声,从荷包里取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递给护卫。
护卫上前,将银子放在舒挽面前。
“拿着吧,快些离开此地。”
舒挽看着地上的银子不为所动。
她要的,可不是这点善意的施舍。
眼见着车帘就要放下,马车即将再次启动,舒挽心一横,猛地扑了上去!
她死死抱住马车的车轮,任凭泥水溅满全身,哭喊道:“小姐!求小姐发发慈悲,收留我们姐弟吧!”
“小姐,求您了!我们给您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绝无二话!只求一口饭吃,一个安身之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前将这“得寸进尺”的女子拉开。
“放肆!”张嬷嬷那张刻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她猛地掀开车帘,指着舒挽厉声呵斥。
“贱蹄子休要得寸进尺,我们家小姐心善却也不是慈幼坊,你莫要死缠烂打!施舍你银两已是天大的恩德,你竟还敢在此纠缠不休!”
“京城内外,似你们这般遭遇的可怜人何其多?若是个个都来求收留,我们沈府岂不成了善堂!”
“快快放手!莫要惊了小姐的驾!否则仔细你的皮!”张嬷嬷的声音尖利刺耳。
舒挽却恍若未闻,只是死死抱着车轮,将一张哭得惨白的小脸埋在臂弯里,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此刻多说无益,唯有这副姿态,最能激起沈知意的同情心。
“张嬷嬷,算了,也是可怜人。”
果然,车厢内传来了沈知意略带不忍的声音。
她探出半个身子,本想再劝说几句。
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舒挽那张沾满泥污的脸上。
尽管狼狈,却依稀能辨认出那熟悉的五官轮廓。
沈知意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那双澄澈的杏眼,一点一点地睁大,从最初的疑惑,到不敢置信,最后化为巨大的震惊与狂喜。
“你……”
她的声音颤抖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幻梦。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张嬷嬷愣住了,“小姐?”
舒挽心中一动,她缓缓抬起头,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怯生生,可怜兮兮地望向沈知意。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知意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她曾出现在她梦里向她求救的脸!
虽然清瘦了许多,苍白了许多,狼狈了许多,但那眉眼,绝不会错!
“意……意欢?”沈知意捂住嘴,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舒挽先是故作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华服的少女,再细细看了沈知意后,她的眼神开始变化,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对方如出一辙的惊喜交加,眼泪瞬间涌出。
“知……知意?”
她试探着,轻轻唤出了这个名字。
沈知意连忙跳下马车,细细查看宋意欢的身体是否受伤。
“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人嘘寒问暖一番后,沈知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把将舒挽紧紧拥入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张嬷嬷看着自家小姐和一个泥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知意……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舒挽说着,眼泪也恰到好处地滑落。
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才在张嬷嬷小心翼翼地劝说下,渐渐平复了情绪。
“小姐,意欢小姐,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风大,天也快黑了。咱们还是先上车回府吧。”
沈知意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拉着舒挽的手,“对对对,我们快上车,你瞧你这一身,都湿透了,会着凉的。”
她又看向一旁局促不安的晏清。
“意欢,这位是……”
沈知意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困惑,“我记得,你好像并无这么大的弟弟。”
舒挽知道此事着人打听便能水落石出,于是立刻解释:
“知意,他叫晏清。我……我家出事后,我侥幸逃了出来,却身受重伤,流落街头,是晏清救了我。”
她柔声说:“若不是他悉心照料,我早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了。如今,我早已将他视作我的亲弟弟。”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沈知意听完,看向晏清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感激与善意。
“原来是恩人,晏清弟弟,快,一起上车。”
就这样,舒挽和晏清,登上了沈家的马车。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沈知意取来干净的毯子将舒挽裹住,又亲自为她擦拭脸上的污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舒挽一边应付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套取着信息,将宋意欢与沈知意之间的过往拼凑完整。
原来,她们二人自幼相识,加上宋意欢和沈知洲的娃娃亲,让沈知意早就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人,二人虽很少聚在一起,但情同姐妹。
宋家出事后,沈家曾多方打探,却只得到宋家无一人幸免的消息。
沈太傅更是为了此事,多次在朝堂上与人争辩,请求皇上彻查此事,惹得龙颜不悦。
今日,故人重逢,对她而言,不啻于上苍最大的恩赐。
沈知意拉着舒晚的手,有些哽咽,“看你如今消瘦了不少,便知你这段时日过得很不好。意欢,你跟我回沈府吧?”
舒挽轻轻摇了摇头,想抽回双手,“实不相瞒,我现在不知被何人追杀,追杀我的人只怕和在我们家纵火的是同一批人,我若贸然去了沈府,只怕连累了你们。”
沈知意神色焦急的拉紧了舒挽的手,“我父亲也觉得你们家的事情太过蹊跷,已在暗中调查事情的真相,他若知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舒挽露出惊讶和感激的表情,片刻后又满脸哀愁和绝望,“谢谢沈伯父一直以来对我宋家的恩情,意欢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