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席之后,二人各自分道扬镳。
赵新娥毕竟有皇后帮她做脸,得以在家宴中占据一席之地,跟嫔妃公主们挨在一处,亲亲热热。
阮随云就不同了,纵使有四公主那句话,也不过帮她多留个席位,能屈居末流已是恩遇。
她这厢尽是些上年纪的诰命夫人们,叽叽喳喳十分热闹,一个个为能参加赴宴荣幸之至,浓施脂粉,香气重得十里外都能闻见。
阮随云一个未嫁女挤在其中,十分格格不入。
她却是安之若素,只有些无奈,难不成她以后也要变成这副德行么?那未免太可怕了。
在座也有识得她的,既怜悯她的境遇,又赞叹她的美貌,言下颇有明珠暗投之感。可于阮随云而言,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她的今天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往后也会坚韧不拔地走下去。
日子好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既然无意嚼老婆舌,阮随云饶有兴致打量周遭。这椒房殿的确比想象中宽绰许多,都说惠妃宠冠六宫,可长乐宫相比之下简直如茅房一般了。
皇后终究是皇后,不仅象征正妻名分,也代表着无可撼动的地位。
只今日主角看上去依旧气色不佳,戴着繁复华丽的珠冠,严妆之下仍能看出厚厚疲态,颇有油尽灯枯之相。
可见赵新娥的担心绝非过虑。
至于景朔帝,阮随云也有许久未见他了。小时候觉得他高不可攀,莫敢仰视,可如今偷眼望去,也不过是个平凡中年人模样,远不如他的儿子们年轻俊俏,意气风发。
但即使如此,依旧让阖宫嫔妃趋之若鹜,难怪都想要那张龙椅。
皇权是最强烈的春药。
惠妃惯会在这类场合喧宾夺主,但见她往来穿梭,左右逢源,逢人都得挤出个笑脸。叫阮随云觉得她甚是可怜,知道的是她协理六宫,不知道的还以为给皇后当丫鬟呢。
倏忽间两人视线对上,惠妃明显愣了愣,大约以为她是自个儿偷跑过来的。
本想叫侍卫撵走,可如此一来反倒点眼,且阮随云毕竟是她宫里的人,若吵嚷开来,她也丢脸。
只匆匆扔给阮随云一个警告的眼色,仍旧忙活手头的事。
阮随云懒得理她,这人最忌讳自以为是,亏惠妃还是负责统筹的,就不会预先检查一下?幸而她是接了帖子来的,倘有个刺客浑水摸鱼,那才闹得大呢。
不过两刻钟工夫,阮随云已然兴致寥寥。这种宴会真是没什么好来的,亏她小时候十分向往。
周围全是些没营养的对话,口不应心的恭维,哪怕心中恨急也得装出亲密无间的模样来,日日戴着面具不累吗?
菜品亦令她失望,不是说帝后进膳每顿得用百十道菜吗?眼前这些却连她私底下开的小灶都不如。
还是冷冰冰的。
要说御膳房实在冤枉,皇后的千秋宴他们怎敢怠慢,奈何与会宾客太多,自然得先紧着要紧的来。
宴上的客人被严格分成三六九等,头等才能享用刚出炉的热菜,而后才是其他,这么一道道地端来,等轮到末席自然丁点热气都没了。
又因多是荤菜,表面凝结上一层厚厚的猪油,看着实在反胃。
阮随云只动了两筷子便难以入口,那些诰命夫人倒还在艰难克化着——毕竟是皇上赐菜,无上荣耀啊。
死要面子活受罪。
赵睢遥遥瞧见,叫来侍从吩咐两句。
不多时,阮随云眼前呈来一个朱漆托盘,里头是两碗滚烫的汤饮,并几碟热炒。
迎着诰命们错愕目光,她含笑接过,“替我谢谢静嫔娘娘。”
那侍从说是六殿下交代的,但阮随云不想引起无端揣测,自然得归功于静嫔。
她希望是静嫔,但静嫔那个人天真烂漫,送绸缎衣裳倒还正常,会连她一饮一食都注意到吗?
六殿下……仿佛对自己关切得过了头,就算奉母命也不该做到这般。
阮随云心头有些异样,环顾周遭,想看看赵睢是何反应,却并未看到那人身影。
或许是她多心了。
静嫔在宫中虽地位不高,但阮随云与之如此亲厚,足可以这女子长袖善舞,极具人缘。
诰命们遂重新巴结起来——也可能盯上她案前那些热菜。
左右阮随云自己吃不完,干脆分给众人,该说不说,这皇子的待遇当真不一样,冷风口里喝一碗热乎乎的浓汤,别提有多舒服了。
日后嫁进祝家,未必再能尝到呢。
新妇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阮随云叹气,她其实也不甘愿当个贤妻,但世道对女子的要求如此,不想被视作异类,唯有随波逐流。
正沉思时,只见那漠北使节长身而起,霍然说了点什么,她隔得远听不见,可四下里顿时阒静无声。
景朔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身边夫人们已在窃窃私语。
“我就说这些蛮子为何无事不登三宝殿?敢情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可真把自己当盘菜,张口就要求娶上国公主,也不照照镜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不怕陛下怒而出兵?”
“你真会说笑,打仗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能和谈当然还是和谈的好。”
阮随云知道,这最后一句是实话。大周朝看似国富民强,实际也是徒有其表——这祸患一多半是皇帝自个儿埋下的。
景朔帝年岁越大越多疑多思,自昔年雍王之乱后,常常心有余悸,唯恐有人效仿逆党恶行,将他从宝座上赶下去,于是制定了崇文抑武的政策,满朝都是之乎者也,不知有多少良将解甲归田。
就连皇子们也是只谈文章不论武功,个个手无缚鸡之力。
而胡人却日渐兵强马壮,起初只是小范围的滋扰,见景朔帝不管,愈发甚嚣尘上。
此番想必也是探探虚实,若成功,白得一个公主与十里红妆,若不成……就看景朔帝想怎么打了。
阮随云估摸着这仗打不起来,实在皇帝膝下并不缺女儿,牺牲一个不值钱的公主,换来边境十年太平,甚至更多,何乐而不为?
皇帝没当场把漠北人赶出去,已经很说明问题。
因了这出风波,宴会的后半场草草结束,臣子们亦不敢多言,倒是有个把主战派义愤填膺,恨不得揎拳掳袖干上一架,被自家夫人们劝了回去——上头都没发话呢,要你操什么心?
阮随云这等小人物就更不敢僭越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她只把两道完全没动过的菜肴收拾起来,回来热一热,还能让徐嬷嬷尝尝鲜。
徐嬷嬷茹素,阮随云因把里头肉丝全都挑出,至于汤汁……就当没看到吧。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她觉得嬷嬷时常病痛就是因营养不足的缘故。
听她讲完席上见闻,徐嬷嬷也感慨,“真是世风日下,放高祖皇帝那会儿,哪会让人欺压到头上。”
听说漠北汗王已年逾耳顺了,刚刚丧妻,才敢厚着脸皮来求娶。
十六新娘六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不知是哪位公主如此倒霉。
阮随云叹道:“多半是三公主。”
既无其他要求,那就得按长幼来。何况四公主乃丽妃独女,丽妃必是舍不得的,三公主却有兄弟。
可惜男人不能和亲,不然把赵恪送走倒是大功一件。
阮随云本来很瞧不上三公主那副娇生惯养派头,这会儿也把偏见收起,对她多了几分同情。
早知道就不作弄她了,那个香囊给她也使得。
阮随云想了想,“改天我亲自给她绣个平安结吧。”
只要别嫌她这个不祥之人做的不祥之物用着晦气便好。
她柜里还有好几本藏书,是有关各地风土人情的,三公主或许用得上——在必要的时候,阮随云也能做到慷慨厚道。
好歹相处过几年,不能说毫无感情罢。
此时长乐宫正殿里,三公主正趴在母亲膝上嚎啕痛哭。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惠妃亦觉肝肠寸断,皇帝虽未明说,那意思等她自己提上去,谁叫她膝下正好有一个适龄的女儿。
三公主哽咽道:“四妹不行吗?”
“你父皇不会肯的。”惠妃甚是无奈。虽四公主也到了出嫁之龄,可谁叫丽妃就这么一块心头肉,若离了娘身,非得寻死觅活不可。
三公主大哭,“丽妃舍不得四妹,您就舍得我吗?莫非因为我有兄弟,您才狠得下心肠?”
这话正戳中惠妃心头隐秘,倘女儿和亲,恪儿继位的希望必定大增,皇帝为了补偿她,等当今皇后离世说不定还会将她扶正呢。
可看见女儿泪眼,惠妃又为自己有此等想法而愧怍,赶紧将三公主搂进怀里,“好孩子,娘怎会不疼你,实在是逼不得已……”
形势比人强,她这些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也是如履薄冰,多少人巴望将她拉下马。纵使穷极手段逃避和亲,可皇帝必会对她弃若敝履,长乐宫的前程也就到头了。
一步错步步错。想有所得,就得有所舍。
她搂着柔弱无依的娇儿,心头交织起密密麻麻的牵痛。除非有第三者站出来,否则休想两难自解。
对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