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张绍一直百无聊赖地坐在孟忠身侧。
听着那几个人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张绍听不懂的调子,说着张绍听不懂的吴侬软语,还得在孟忠看过来时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这让张绍深感折磨。
张绍不耐烦地在座位上小幅度扭动身子,想要起来活动活动。
可是这接风宴自己是主角,张绍也不能逃席逃得太明显了,这一下午他已经借口尿遁,跑出去四五趟了。
注意到张绍的小动作,孟忠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转过头略带调侃地低声询问,“怎么了贤侄,又想去解手了?”
看着孟忠脸上那促狭的笑意,张绍一时有些尴尬,这老头说话就不能委婉点嘛。
张绍讪笑了两声,“没有,没有。节帅咱们还是看戏吧。”
一直到晚宴结束,孟忠也没有和张绍说一句正事。
“贤侄,明日扬州的那些官员们,也为你准备了接风宴,你可得给他们这个面子,不能不来啊。”
张绍筷子还没撂下,孟忠就已经把他明天的饭局约好了。
张绍顿了顿,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提出质疑,点点头答应下来。
第二天,张绍和曹晃再次被孟海接到了节度使行辕。
这一次出面迎接张绍的是扬州知州袁郴。
来扬州的路上,曹晃就给张绍介绍过,这位袁知州是江南道节度使王讵的女婿,正儿八经是淮南王氏的人。
也不知道孟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逼得这位袁知州肯出面主持这次接风宴,张绍看着他板着一张臭的要死的脸,在心里暗暗蛐蛐。
“张观察,请吧。”袁郴冷着脸道。
张绍也不客气,面上不动声色,拱拱手道,“好说。”
进到里面,今天孟忠的表现也不像昨天那样和煦,全程几乎没说几句话,反而让张绍有些不适应。
张绍坐在席上,看着全程面无表情的孟忠、拉着张脸的袁郴、还有底下大大小小噤若寒蝉的一众官员们,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破坏了和谐场面的不速之客。
这一顿饭吃的张绍是如芒在背,接下来看的那场戏更是让张绍如坐针毡。
昨天只是张绍和孟忠在一块儿看戏,没有旁的人,孟忠的注意力又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张绍还没觉出什么异样。
今天的这场戏,才算是让张绍看清楚了,这大秦的地方官员都是个什么德行。
再次拒绝了要给自己敬酒的小戏,张绍满脸生无可恋。
看着那些官员肆无忌惮地揽着一个或者两个戏子的同时,还依然兴致勃勃地抻脖喝着其他戏子敬来的酒,张绍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
曹晃也和张绍一样,全程身边干干净净独自坐在角落。
他已经看明白了孟忠的意思,想用这种方式拉拢张绍,但看张绍的样子明显是不吃这套的,这倒是让曹晃放心了些。
照这样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孟忠就要跟张绍摊牌了。
曹晃想着还是一定要再提醒张绍一下,千万不要着了孟忠的道。
晚宴上,孟忠依旧是没说什么,不过宴席结束后,孟忠却突然提出,让张绍和曹晃今晚就在自己府上歇息,别来回折腾了。
“明天节度府的属官也商量着要给你接风洗尘,现下时候也有些晚了,不如贤侄今晚就在我府上暂歇吧。”
等那些扬州的官员都离去,孟忠单独叫住了张绍和曹晃,又恢复了昨天初见时,那个和蔼可亲的样子。
张绍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复。这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他现在有点没看明白。
“那我们就叨扰了。”曹晃想了想,开口替张绍应下。
孟忠一直缠着自己和张绍,他到了扬州之后还没来得及去淮南探事司交接,在这地界手底下没人曹晃很难放心,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事,还是得赶紧有个了断。
反正估计明天也就是最后这一遭了,只要糊弄过去,孟忠总不能一直拘着自己这群人不放,等自己带着张绍离了扬州也就无事了。
孟忠叫孟海给张绍和曹晃安排了两间客房。
这次曹晃没有拒绝,却在孟海离开后,立刻敲开了张绍的房门。
“曹总旗,你有什么看法?”见到门外站着的人是曹晃,张绍毫不意外,侧身让曹晃进来,开门见山地道。
“我看明天孟忠就会说出他的真实意图,如果他是要你配合他做些什么,你千万不要答应,然后立马向他辞行。”曹晃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和应对策略。
“从今天的宴席上看,淮南大小官员虽然表面上听从孟忠的安排,实际却是仍然以淮南王氏马首是瞻,对孟忠不假辞色,他们之间必有一场冲突。这是他孟忠和淮南王氏之间的事,咱们绝不能卷进去。”
其实张绍一直都不太明白,张放和曹晃他们为什么对待这件事的态度都这么坚决。
不过张绍一贯是只给别人找事,没有给自己找事的习惯。所以对于曹晃的意见,张绍也没有反驳,只点点头应下。
果然不出曹晃所料,到了第二天的宴席上,吃到一半,孟忠便端起酒杯长吁短叹,开始跟张绍走起了心。
“唉,贤侄啊,你昨天也看到了,这淮南的官场实在是一言难尽呐。我虽然贵为节度使,可若是没有这些随我从剑南来的亲信,在这扬州城内却也是寸步难行啊。”
“我如今虽有心整顿淮南的形势,但却苦于没有可用之人,如果贤侄你能在淮西与我配合,咱们齐心合力,定能制服这些小人。”
“节帅说笑了吧,我只不过是一个八品的观察使,要人没人,要权没权的,能做什么事?”张绍轻抿杯中酒,哂笑道。
“诶,怎么会。我这里正有一件大事,依我看只有你能办,而且还是只有你能最名正言顺的办。”孟忠摆摆手,反驳道。
“节帅说的是何事?”张绍突然来了兴致。
“自然是淮南私盐一事。”孟忠偷眼打量着张绍的神色,放下了酒杯,轻捋着胡须道。
听到孟忠提及此事,又想到自己之前在京城的见闻,张绍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面上也认真了许多。
“这扬州如此侈富远甚于京城,归根结底就是靠着贩运私盐的利润撑起来的。而且这笔生意淮南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在淮南王氏的带领下参与其中,他们这些小人因利而聚,早已是铁板一块。不把私盐的问题解决了,淮南就依旧是王氏的天下,不管换谁来当这个节度使都是一样。”
“在淮南的这些官员里,只有贤侄你是从京城来的,家世也非寻常人可比,除了你试问还有谁能办得了此事?”
“既然节帅说他们已经是铁板一块了,那我又何必跟他们硬碰硬呢。说到底我这个不过是来淮西走个过场而已,私盐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孟忠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张绍自然不会轻易就顺了他的意,抿唇哂笑道。
孟忠闻言眸子一转,放下捋胡子的手,眸光暗淡语气也略显低落,“淮南私盐上误国家,下害百姓,流毒之广岂止淮南一道。我原以为贤侄是少年英才,自然不会畏首畏尾,与那些小人同流合污,看样子倒是我相差了。”
虽然知道这是孟忠的激将法,但有些事张绍还是想问个清楚,“私盐不过就是让朝廷少收些税罢了,百姓能低价买到食盐,岂不是减轻了负担,怎么能说是流毒遗害?”
张绍还记得那些私盐贩子说过,淮南的私盐运到京城的批发价才十二文一斤。这么算来私盐的零售价估计怎么着也超不过二十文,而京城官卖的解池盐却要三十文一斤。
老百姓去买私盐一斤最少能省下十文钱,对于他们来说怎么不算好事呢。
而且这还是京城,是全大秦盐价最稳定的地方。
要是放在其他州县,官盐的价格普遍都在四十文以上,私盐的成本又不会增加多少,老百姓只会得利更多,怎么能说是害呢。
孟忠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张绍的想法,但却话锋一转,端起酒杯,“算了不说这个了,贤侄既然不愿为之,那我也不能强人所难。这扬州也是个花团锦簇的好地方,贤侄这几天可以在这多逛逛,等你启程前往淮西之前,我再给你饯行。”
被孟忠突如其来地转移了话题,张绍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脑子有点发蒙,说好的威逼利诱腐蚀拉拢呢,就这?
但他也没忘了曹晃昨天晚上交代的话,适时开口向孟忠此行,“既然节帅没有别的事要谈,那我也就不多在扬州逗留了,不日便要启程前往淮西,这践行宴我看就免了吧。”
孟忠闻言顿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头道,“也好,贤侄既然不愿,我自不会勉强。”
“多谢节帅体恤。”张绍随即举起酒杯,与孟忠碰了个杯之后,饮下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