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两人在附近找到一家面馆,准确来说是在宋南星的极力推荐下选的,据说面馆在锦舟这个小地方开了二十年了,比宋南星年纪还大。
不过高中之前他们全家包括陈家一直住在北边距离城区十公里外的地方,并不常来市区。那里被当地人称为“旧北区”。
旧北区由于工厂的发展而繁荣,后来也因为工厂的搬迁而衰落,现在已经是一片被暂时包围起来的荒废的区域。
“所以,”宋南星搅了搅玻璃杯里的吸管,鼓起勇气问道:“陈渝你说的住院是怎么回事呢?”
既然陈渝愿意提及这件事,宋南星直觉他不抗拒甚至是希望有人能倾听他的遭遇。
“那是……高二暑假,”少年凝了凝神,开始讲述:“当时我参加了机构组织的夏令营,有一项是去……”
似是艰难,陈渝面容痛苦,终于说出一个地点:“……九龙村,观萤火虫。”
在这之后,他完全陷入回忆,叙述变得流畅起来:“有一天晚上,明明预测率很高,萤火虫却没有出现。半夜,我一个人偷偷溜出营地,营地大门口的灯很亮很亮,我记得我正离它越来越远,再之后,我睁开眼就已经在病房了。那时爸妈从国外赶回来,只说我大概是中暑晕倒在门口,后来下起了山雨,还好被夜间巡逻的老师发现送到医院。”
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宋南星以为这个故事已经结束的时候,少年微弱的声音接着响起:
“那之后,我便常常梦到一些零散的片段,场景里的主角虽然只有背影,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这个背影非常陌生,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陈渝梦中情景多是一些模糊的日常,有时候甚至那背影只是不停重复双手举起的动作,如同一段截自某个人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循环播放。
近来每逢暴雨夜晚,他更是经常突发头疼,被夺舍般断断续续失去神志,常常是事后回过神来才发觉记忆缺了一块。
陌生记忆的入侵的同时,少年发觉自己对幼年生活的某些细节正逐渐失去印象,譬如这次父母告诉他需要借住在宋南星家时,脑海首先浮现出的是少女初中毕业时的青涩模样,可再往前的时间线,他却记忆模糊。
他莫名不愿在宋南星面前提及此事,于是他轻轻说道:
“所以,有时我会有点恍惚,阿星不要……害怕。”陈渝偏过头,认真观察着身侧坐着那人的表情。
身边的少女若有所思,总觉得少年的讲述缺失了什么关键,她用手托起下巴,脸颊肉微微鼓起,一双杏眼透过窗户注视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突然眼眸一亮:
对了,那陈渝高三转学回锦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他不愿说还是……?
想问的话在肚子里滚了一圈,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少年如果不说,宋南星不想勉强,她对陈渝扬起笑,一侧脸颊浮起隐约的梨涡,声音轻快而柔软:
“没事的,我们把陈渝的记忆强化,将别的东西挤出去就好。以后有空咱们去旧北区逛逛,那里全是你的过去,对么?”
少年的眸子闪动着,泛出清浅的亮,他低下头,心里蓦地升起一个飘渺的声音:
真好啊。
*
“阿嚏!”
卧室书桌上的抽纸快要见底,宋南星努力掏了几下没抽出来,无奈打开储物柜重新拿了一包出来。
今天已经是开学第三天,少女却只能在家可怜地边用功边擦鼻涕,大概是因为她全身心抗拒着上学,八月底最后一天傍晚,在照常跟陈渝自习完回家后,她先是觉得头有点晕乎乎。
本想洗个热水澡缓解一下,结果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洗到一半主卧浴室管道出了故障,花洒突然喷出的冷水将宋南星冻得够呛,然后她就水灵灵地感冒了。
现下复盘起来,她后来匆匆忙忙跑去卧室外面的浴室,竟然还有心情纠结半天要不要洗头,最后“明天开学第一天”的仪式感让她选择多冒一个生病的风险。
如果不洗的话,是不是她现在已经活蹦乱跳地在教室了呢?
当事人表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那天宋父一接到女儿的电话就请假赶回家,路上买了常用的感冒药。
到家后宋南星先是被迫喝了一大杯冲剂,宋父边监督女儿喝药,一边拨通班主任的号码在电话里请假解释,后面父女二人又盘点了一堆要交的作业,商量好第二天由宋父顺路交给老师。
中间少不了男人的一番唠叨,一晚上的兵荒马乱由少女被勒令上床休息立马熄灯画上句号。
当天晚上,男人在客厅里正耐心整理着女儿零落的作业本,他先是随意翻看几页然后归整在一处,陈渝蹲在旁边帮忙收拾,少年犹疑着提议:
“宋叔叔,要不明天,我帮阿星把作业带到学校去吧?不麻烦您再过去了。”
宋父对他笑笑,摇了摇头道:“本来我明天就要去一趟学校的,你的转学手续还有些文件要跟老师那边再明确下,到时一起去。时间也不早了,去休息罢。”
陈渝轻轻“嗯”了一声。
开学前的夜晚,少女因病昏睡的同时,陈渝打开浴室的顶灯,几缕长长的直发黏在湿润的地面,撞进他的视野。
黑色的发与雪白的瓷砖对比强烈,黑发凌乱,仿佛少女刚从这处狭小闷热的空间离开,离开时几缕挂在身体上的发丝,因躯体的移动而缓缓飘落。
少年弯腰拾起落发,发丝坚韧光滑,在指间微微晃动,仿若活物,陈渝手指摩挲几下,视线投向置物台,似乎在寻找什么。
很快,一个搁在黑色台面上的浅蓝色发圈被他发现,仔细看时,发圈一侧也缠绕了些打结的头发。
应该是宋南星着急回卧室吹头发而遗落的物品,发圈摆放随意,甚至还打着卷,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当时离开时的匆忙。
陈渝好像终于发现目标,伸手将那抹蓝色紧紧攥进手心。
*
整整快一周,宋南星的感冒才好得基本差不多,高三学业节奏紧张,在家的几天她全靠陈渝每天把课堂笔记和作业试卷带回家,晚上她再奋笔疾书,挑灯夜战。
终于在周五,宋南星迎来了解放,见她病情好转,宋父答应送她去学校,在校门口又是一顿千叮咛万嘱咐。
刚进教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摞得高高的书本,像是一个个建造在课桌上的战壕,后面藏着埋头用功的少年人们。
宋南星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她面前的书本不高,大多数被放进了椅子旁边的塑料收纳箱里。
“宋南星!你回来啦?”
后方凑上来一个雀跃的声音,少女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赵佑新,他们班的体育委员,虽然体育课从现在开始基本已名存实亡。
宋南星转过头,带着笑意重重“嗯!”了一声,看着赵佑新带点儿下垂的圆眼,凑上去道: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大新闻?”
锦舟高中从高二开始就取消同桌这个概念了,若干人为一列,左右列之间拉开距离,列与列之间每周整体轮换,所以只有前后排的同学关系相对熟稔。
“要说最大的新闻,那就是咱们班来了个转学生,”赵佑新眼睛转了转,神神秘秘说道:“竟然在高三转学,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你有什么一手消息么?”
宋南星正在犹豫要不要透露自己跟陈渝的发小关系,赵佑新后排聚集了几个人,讨论声不大不小,传了过来:
“真的!我邻居在那边读高一,好像说就是这么回事,潜在的嫌疑犯哦……好危险……”
“没错没错,听说他们校园论坛上之前有篇文写得超级详细,可惜现在被删了。”
“怎么能包庇罪犯呢?好讨厌为什么转学来我们班,害怕呃。”
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让宋南星一时消化不了,什么“嫌疑犯”?什么“危险”?
“几位同学!赶紧回到自己座位上,早读马上开始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围在一起的学生顿时散开。
宋南星看到一个扎着丸子头,身量不高的女孩子正站在方才众人聚集的地方,原来是班上的纪律委员,季嘉圆。
女孩眼睛大大的,五官张扬,依旧是脆而亮的声线:“还有,背后搬弄是非可不是个好习惯呢。”刚才参与议论的同学此时都假装看书,默不作声。
宋南星也乖巧地转过身,开始整理早自习要用的教材。
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经过宋南星的时候,季嘉圆瞅着少女披散的齐肩黑发略微皱了皱眉,她弯下腰,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宋南星,你这头发是不是,不太对?”
“啊啊多谢提醒。这就绑起来。”
宋南星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双手合十,感激地跟面前的女孩子道了好几声谢,这要是被班主任逮到,虽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损失,但免不了被请到走廊角落或者操场边缘关心一番。
谈话内容无非是最近心思好像不在学习上了,有什么想法可以跟老师聊聊……
想到这里,宋南星在背包小兜里翻找得更加卖力,不过不得不承认,墨菲定律并非空谈,宋南星几乎把包翻了个底朝天,愣是一根发绳都没掏出来。
不是,她那么多的发圈都去哪儿啦?
“喏,用这个吧”。见宋南星跟书包杠上了的样子,季嘉圆取下手腕上的黑色发绳,递到少女面前,忽视了宋南星的一脸感恩,只留给少女一个潇洒的背影。
深褐色的讲台后面,黑板一侧用白色粉笔涂上了当天的课程安排,旁边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显示考试倒计时的巨大日历。
紧挨着日历,一个黑色边框的方形时钟,此刻,时针正悬在数字“7”和“8”之间。
而当分针即将抵达钟面数字“6”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从教室正门走了进来,紧跟着一个穿校服的瘦高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