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很快,言朔就无暇在这些琐事上分顾任何心思了。
言夫人因生产大伤元气,这一年里身子一日虚弱过一日,自入冬时感染上风寒,竟是持续两个月低烧不断。言侯焦急万分,言朔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可即便是言阙和言朔父女两人寸步不离地照料,言夫人仍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冬。年节还未出,她却在一个漫天飘雪的夜里撒手人寰。
言阙与妻子是自幼相识的姨表兄妹,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无话不谈,从风花雪月到政见军务,二人都是彼此最亲近的知己。夫人骤然离去之时,言侯也当场昏厥,一病不起。
在这偌大的侯府中两位主人都相继倒下,刚过了年才将将十三岁的言朔,竟成为了府中唯一能主事之人。
幼弟豫津还需要看顾,府中一应进出账目也需人定夺,侯夫人的丧仪之事更是盛大而繁琐……尽管皇后娘娘派了不少人手来相助,可大小诸事,最后还是要言朔来做出决断。
侯府的冬日,寒风凛冽,府中的树木也显得愈发孤寂。
琼枝端上了热过几回的饭菜,又一遍劝言朔先用些吃食。“小姐,您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啊……如今我们阖府上下,全指着小姐您了。”
言朔用帕子拭了泪,转过身来,语气听上去平静,却仍藏着不易发觉的轻颤。“我当然知道。”
可她即使把自己忙成了陀螺,也最多只能料理好七八分,仍是实在分身乏术。
待言侯身体稍有好转,听言朔向他禀报府中事宜时,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惊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夫人竟已教导女儿如此多内外庶务事宜……言朔虽是初次真正接手,还是在如此大悲之下,却竟能处理得这般有条不紊,当真是成长了太多……
好在有言朔在身边为他分忧,言侯身体痊愈得很快。言朔也终于是有了主心骨,父女二人相互支撑,一起照看着尚在襁褓的豫津,最低谷的日子总算慢慢也能熬下来。
……
当皇长子萧景禹大婚,被加封为祁王、晋五珠亲王衔之时,言侯的身体已能入宫。而言朔一来是要服孝,二来也是有些恐见熟人,不愿看到那些怜悯的目光,便未去赴宴。
只是,若母亲还在……看到宸妃姑姑的儿子长大成人,她该有多欢欣啊!她必会在宫里,陪着宸妃姑姑欢欢喜喜地看着婚仪吧……
念及此处,情绪忽然就如决堤一般来得汹涌。
可因为言朔掌家的这些日子,她在府上里外的下人面前也算是树起了几分威仪,好不容易让家仆不再拿她当小孩子待了……
不能失态。
言朔借口出去找霓凰,便自己从侧门出去,径直往那条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走。直到看到一处墙上爬满藤蔓、似是无人料理的园子,她矮身从一扇不易发觉的破败木门钻了进去。
园中四下无人,万物萧飒,满目皆是落叶枯草。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放开声音大哭一场。
言朔蹲坐在院中还算干净的长凳上,眼泪从指缝间滑落,止也止不住。她想着母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心中愈发难过。
待到想起母亲曾经教导自己的那些话语,言朔不禁失声痛哭。母亲临终前最挂念的,还是她的身体。她最担心女儿也会像自己一样体弱多病,所以一再地嘱咐她,要勤加锻炼,切不可整日闷在屋内读书了。思及母亲数次要她习武、强健体魄的嘱托,以及因她的敷衍和不愿而惹得母亲担忧牵挂的眼神,言朔已经哭到哑了声。
许久,她才拿出干净帕子擦了擦眼泪,又从怀里取出了那本刚刚随手拿的拳法小册子。
反正此处横竖无人看见,就当是发泄一番,或许也会有好处吧。她看着书上的拳法,试着模仿,也不知架势对不对,只是发狠地挥拳。
却不想只是几息之后,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被刻意放轻的声音:“你这样,是练不会两仪拳的。”
言朔大惊,立刻警惕地收拳转身。
她回过头来,却看见竟是蒙挚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正一脸认真地盯着她。
蒙挚向她行礼,又接着道:“这套拳法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而你却太过急躁,根本不得其法。”
言朔有些尴尬,慌忙将拳法书藏进怀里。她本想质问蒙挚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自己偷偷溜出府,又在别人家的后院荒园练拳,若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岂不是颜面尽失?
蒙挚见言朔不说话,以为自己又惹恼了她,于是赶忙解释:“我,我是刚好路过,看见你在这里练拳,就忍不住过来看看……”
言朔眯了眯眼睛:“路过……?可我不记得,通向蒙府的路有经过这座侯府旁边的宅院。”
蒙挚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其实,我是听闻侯爷病后你一个人打理府中事务,担心你……你会太辛苦,所以过来看看……”
蒙挚见言朔还是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充道:“你别误会,我绝无他意,我只是……”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几分无措,“我见你出了府,却是往那偏僻小路上走,而且身形有些不稳,便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所以才会……跟上来的……”
说完这些,蒙挚就不敢再开口了,他怕言朔会生气,更怕她会厌恶自己。
言朔见他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的局促模样,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丝怀疑也瞬间消散。只是碍于面子,又念及之前的“人设”,她还是尽可能冷下语调:“我又没有在学什么拳法,不过心中情绪憋闷出来发泄一二,总不至于亵渎了你们这什么高深拳法吧?”
蒙挚连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套拳法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武功,但也是有宁心静气、强身健体之功,但它讲究的是刚柔并济,以巧破力,习练时一定要把握好分寸,若是强行运气……恐会反而伤了身体。”
言朔此时听着他的话,却是想起似乎确实看到过书封上有“两仪拳”的字样,但她只是从书架的武学门类上随手抽出这本册子,便去想借口出门了,根本未曾细看。
只是方才,看自己瞎比划的几下,这人竟真能看出拳法门路……
蒙挚见言朔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多了话又惹她厌烦了。他有些懊恼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让言朔心中有些不忍。
“你……既然你这么懂,那你打来看看啊。”言朔话语上还是不依不饶的语气,心里却是着实生出了些好奇。
蒙挚听言朔这么说,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走到她对面演示起这套拳法来。
蒙挚身材魁梧,但出拳时却十分灵活,一招一式都章法井然,让人看得赏心悦目。言朔从未去过小殊他们的演武课,就那次的骑射课也只是远远观望了一小会儿的时间。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是到现在才第一次发现,其实蒙挚并不似他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看起来那么笨拙。
他的招式凌厉,身形利落而机敏,周身充斥的气势竟会让言朔觉得几乎移不开眼。
蒙挚打完一遍,收势停下来看向言朔,似乎有些紧张:“我打得……可还行?”
言朔回过神来,状似无心地点点头:“嗯,似乎尚可。”无论心里如何惊讶,她还是不想在蒙挚面前表现出来。
蒙挚见言朔没有否定他,胆子大了起来,鼓足勇气问道:“那我以后每日来教你习武,好不好?”
言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蒙挚:“你不用去给小殊上课吗?身为皇子的景琰都会经常跑去跟你学武艺,你竟还会有别的闲暇?”
蒙挚见言朔没有直接拒绝,便一脸认真地解释道:“教他们骑射是一回事,可教你武艺又是另一回事……我以前向你承诺过的,为要补偿你,我要教你如何强身健体的!”
言朔刚要下意识地反驳说自己可没答应过他,但思维一转,却又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几天对自己的殷殷嘱托,还有母亲担忧的眼神……
父亲这些日子病着,家中管事全靠自己一人,言朔原本也是没那个精力去理会旁的事情的……而今得了这个机会,或许也算是全了母亲的心愿。
蒙挚见言朔没有出声,以为自己惹她不快了。他垂下头,神色有些沮丧。“是我逾越了……若是县主不喜欢我教您武艺,那我现在就离开……”
“好。”
蒙挚愣住。他不明白言朔的意思是在答应他,抑或是在让他走开?
言朔看见他困惑的神情,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刚刚一瞬间涌上来的难过似乎被冲散了一些。
看着眼前人还在局促不安的模样,言朔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欺负”了他这么久,却从未留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跟蒙挚相识了这些时日,他们之间却几乎从未有过什么成型的交谈,自己对他不是埋怨指责,便是冷脸相对。
若是为了所谓的虚名,那这里除了他以外又再无旁人……似乎根本没有必要了。只是……如果突然就对他像对待小殊他们一样的态度,估计这人反而会被吓一跳、以为自己又是要想方设法找他什么麻烦吧……
思及此处,言朔还是决定要慢慢来,就借着这教习武功的事,跟他渐渐缓和关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