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场戏只拍宋烟礼,因为是船上的戏,设备上不了船,船上只有宋烟礼和摄影师几个人,两个人,其他的人都在岸上。
为了不影响拍摄效果,河水沿岸原本的路灯都没开,只临时开了几盏剧组制作的暗灯,光线不亮,黄黄的,很暗,灰绿的石板路也被照得发黄。
苏冷站在监视器一旁,和所有人一起看宋烟礼表演。
这一幕拍的是顾凉雨站在一旁看苏蓝的戏份,没有台词,镜头拍的是顾凉雨脸部特写。
完全靠眼神传递情绪,这个情绪既要能让观众看得出、感受得到,又不能夸张、突兀,这对一个演员的功底要求很强。
苏冷看过宋烟礼演过的所有电影,但这是她第一次就站在现场看他演,她没有看向监视器。
演戏的时候宋烟礼无法察觉,苏冷就可以没那么多顾虑,直接看向宋烟礼的脸。
场记还没打板,宋烟礼就已经在酝酿,刚一开始,他就已经完全进入角色状态,那双原本凌厉冷淡的眼神一下变得干净澄澈,完全成了顾凉雨。
监视器里,宋烟礼的视线先是一亮,眉眼惊喜一瞬,而后惊喜慢慢消退,垂下眸,眼睛里流露出不解、疑惑,还有一点微弱的失落,再抬眼时,又仿佛满怀惊喜。
这段演的是顾凉雨的一见钟情,才子见佳人的第一次心动,顾凉雨被苏蓝的面容惊艳,又亲眼目睹她迎合周围商人的举动,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这种行为本能的厌恶,又因为心动的人和他不是同一路人、没有可能而失落,但这只是一瞬,在看到苏蓝弹琵琶时,他还是不自觉沉入其中。
“喜欢一个人的情绪是控制不住的,即使她身上有再多他厌恶的东西存在,一旦心动开始,厌恶就再也抵不过喜欢,”陈朦看着监视器里的表演,也被惊艳到,“烟礼的眼神情绪传达得太到位了。”
周围无论是剧组的工作人员,还是演员,都对宋烟礼的这段表演很称赞,只有苏冷有些恍惚。
这段表演已经结束,她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宋烟礼看向她这边,视线不小心撞上,苏冷才回神,立马就低下了头。
宋烟礼走过来看监视器的记录,侧身经过她身旁,低下头和陈朦说话,好像她没有存在一样。
这段过于出色的表演,让苏冷的压力更大,虽然知道拿自己跟宋烟礼比有点自欺欺人,但在这个工作的场合,人很难不拿自己和同事对比。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今晚没有和宋烟礼的对手戏,宋烟礼只要拍完他的部分就可以离开,到后面拍她的时候,苏冷压力可以小点,也少一层因素影响。
但怕什么来什么,宋烟礼今晚的部分已经拍完,道具组、灯光组已经在布置拍下一幕的船景,宋烟礼还是没走。
反而助理给他要了把椅子,他直接就着戏服,坐到陈朦旁边,一点也不像要离开的样子。
完全出乎苏冷意料,她本来就紧张,现在心跳更加慌乱,只能低头看剧本,想办法让自己不去注意他。
陈朦觉得奇怪,留下来观摩别人表演不奇怪,但这一般是那些年轻演员想学习取经才这么干,今晚这里面可没有谁够格让宋烟礼观摩学习。
“你要留在这看?”
宋烟礼插着手,一副懒散随意的模样,眼皮却撩起,远远落在不远处心不在焉的人身上。
“我一般没事都会留下来看对手演员的戏。”
“是担心苏冷吗?”陈朦笑了笑,“我这个导演都不担心,你也得相信自己的搭档啊哈哈。”
“我不担心她的表演,她能把这个角色演好。”
宋烟礼还看着苏冷,视线里,原本正在看剧本的人又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一对上他的视线就移开,跟猫见了豹子一样。
他哼着笑了一声,从前也没见她这么怕他的视线。
宋烟礼存在感太强,苏冷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还是没办法完全忽略他的存在。
只能说服自己,她已经接了这部戏,和宋烟礼对戏都是早晚的事,何况现场被他看着演戏。
她没有退路,必须要克服心里这道障碍。
在上船之前,陈朦特意给她仔细讲了下:“这一幕虽然台词不多,但要表现出苏蓝这个人物的特点还是有点难度,她为了钱表演,在这个场合,她知道自己沦为周围人的谈资,有多少男人在觊觎,即使不喜欢这些人,也要面上带笑,去迎合、去接受,这个笑要表演得很真,但不能太真,让人看着觉得这就是苏蓝本人。”
“好,导演。”
其实这段时间苏冷已经将剧本读了好几遍,知道有的地方要表达什么,人物的一些深层心理、情绪她也能领悟到。
苏冷更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演到位。
苏冷走上船,抱着琵琶坐到木凳上,这整个期间,她都没有看向监视器的方向,让自己尽量忽视宋烟礼的存在,专注在苏蓝这个角色中。
刚开始还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到了一个关键点,反反复复拍了好几次,都没过关。
是苏蓝对顾凉雨的那一瞥。
这一幕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眼神戏,不需要特意表演出什么情绪,苏蓝这一眼只是简单一看,连顾凉雨什么外貌都没记住,只需要苏冷不经意瞥一眼,自然些就好。
但来来回回拍了好几遍,陈朦总觉得不对。
“停下。”
不知道是第几遍NG,苏冷被叫下船,走到监视器前,陈朦让她把前面几次拍摄记录都看了一遍,最后暂停在她最后一次表演“看过去”的瞬间,手指着屏幕上的眼睛:“这里有点问题。”
苏冷看着监视器,还没等到陈朦开口,另一边原本保持沉默的宋烟礼就开了口。
“在苏蓝眼中,顾凉雨这个时候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他对她是没有面孔的,苏蓝不能是看,这个地方,她应该是掠过,只是这一掠刚好经过顾凉雨的方向,在顾凉雨眼中,自己被苏蓝看到,但其实苏蓝并没有看到。”
“就像老师点名一样,掠过每一个学生的人头,但不看人的面孔长相。”
苏冷看着宋烟礼说完,愣了一下,宋烟礼的解释很清楚易懂,但她还是有点困惑。
宋烟礼说的和剧本有点不一样。
剧本上这一段写的是“苏蓝的眼睛在顾凉雨脸上划过”,确实是看到顾凉雨的脸,只是没刻意记住。
苏冷心里有疑惑,害怕开口,可专业上的事她不能不问,犹豫后还是开了口。
“这里顾凉雨看苏蓝和别的男人都不同,周围那么多同样的人,她看到唯一一个人不一样的视线,还是那样热切的眼神,不会注意到吗?”
她说完这句话,原本一直低着头的人抬起眼,看向了站着的她,苏冷对上宋烟礼的视线,本能躲了下,又想是演戏上的交流,又再次抬起看向对方。
蓦然,宋烟礼笑了下,看着她问:“你觉得顾凉雨对苏蓝来说和其他人有区别?”
他没有等她的回答,直接说了下去:“这个地方的剧本写的就有点问题,无论别人对她真心假意苏蓝都不会在意,更何况只是看着她,苏蓝并不是个寻觅知音的琵琶家或者寻找真爱的痴情女,她这个时候表演只是赚钱,看一个有钱人的视线都要比看一个喜欢她的人的视线都要有情绪。”
“一个普通的学生,对她来说什么也不是。”
“她第一次真正注意顾凉雨,是在乔香香告诉她顾凉雨是顾伟严的儿子,知道他是有钱人,将他列入自己顾客名单的时候。”宋烟礼说到这停住,看向苏冷,眉梢仿佛轻挑了下。
明明是在笑,却很刺人。
“这一点,你不应该清楚吗?”
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有苏冷能听出来,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以为这是一个专业的演员在指责一个业余的人。
陈朦就在一旁说,“这里确实是剧本写得有点问题,没事,再演一遍就好。”
宋烟礼已经不再看她,苏冷僵硬地说了声“好”,抱着琵琶重新回到船上。
这一遍出乎意料地顺利,苏冷一次就将那种完全忽视的冷漠表演出来,陈朦都有点惊讶。
“苏冷有演戏的天分啊,你刚一说,她就知道怎么演了,一点就通,”陈朦笑,“烟礼,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当导演。”
宋烟礼看着苏冷,“她是有演戏的天分。”
不然,自己当初也不会被轻易骗到。
一晚上的戏,拍的苏冷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直到她拍完,宋烟礼才离开。
她去换好衣服后,回酒店之前,陈朦又来找了她。
“今天第一次演戏感觉怎么样?”
苏冷开口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演出苏蓝,有时候我在感觉自己在假装另一个人。”
“那就说明你领悟到了苏蓝这个角色,她本来一直也在扮演另一个人,只是演着演着就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样子,”陈朦和她说,“其实演戏有时候比起跟着剧本演,更多的是理解角色、然后去表达这个角色,如果你觉得剧本哪一块有问题,或者有自己不理解的地方,可以提出来,不用担心不合适什么的。”
她说完,顿了顿,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问,“你现在和宋烟礼的关系怎么样?”
苏冷听到这话,低着头,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不清楚。
已经分手七年的人,应该称不上有什么关系。
“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
陈朦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过去,只能站在导演的角度去提建议。
“其实你有什么也可以问宋烟礼,他在演戏方面经验多,而且也是个愿意指导别人的人。”
苏冷心不在焉地点头:“好。”
想到刚才的指导,苏冷甚至会卑鄙地想,宋烟礼没有因为她拒演这部电影,是不是就是想报复她,借苏蓝这个角色一遍一遍鞭笞她,提醒过去她所做的事。
但这样的报复轻微到连惩罚都谈不上,只是她自己太脆弱,连只言片语都受不了。
回到酒店后,苏冷洗了澡,卸掉妆,直接躺到了床上。
脑海只要一空下来,宋烟礼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苏冷面朝着头顶的灯,让光线刺痛眼睛,眼睑逐渐变得涩疼。
没有什么比事实更刺人,但凡那些过去是宋烟礼误解、歪曲了她,苏冷都不会如此难受。
偏偏他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当初第一眼看到宋烟礼时,在她眼中,他确实跟其他任何人都没区别。
即使周围人都在关注宋烟礼的家世,外貌,成绩,谈论他的一切,这些对当时的苏冷而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羡慕他有钱家世好又游戏,更不会生出一些莫名的幻想,更谈不上什么心动、喜欢。
一个连自己生活都快过不下去的人,没有一点时间与余力关注别人的生活,苏冷大学四年只有学习、赚钱、还债,单调的只会灰黑白三种色彩,暗淡没有光。
要说她第一次真正对宋烟礼这个人有什么情绪,还是在柴芊羽的生日派对上。
柴芊羽和宋烟礼是同一届的学生,是高中同学。
苏冷和她认识是因为彭文青,他们一圈都是上海人,都是不同圈的太子公主,都是朋友。
原本苏冷和柴芊羽不算熟悉,但柴芊羽天生热情,见到任何人都会自然熟络的那种,即使是苏冷这样冷漠的人,她也会主动去贴。
“我们同一个专业,你是大我三届的学姐,这不是很有缘吗?”
因为这点缘分,柴芊羽加了她的微信,时不时就来找她聊天,苏冷虽然冷淡,话也不多,但每次还是会回复。
可能因为柴芊羽确实把她当做了朋友,后来过生日,就邀请她去参加生日派对。
这个举办的地方,就在宋烟礼的别墅。
不是他家的别墅,是他自己的别墅。
那个时候是十一月份,上海的冬天晚上很爱刮风,吹在身上格外的冷,苏冷在实习工作,被柴芊羽软磨硬泡下,即使刚开始已经拒绝,最后还是松口,答应去她的生日派对。
实习工作六点下班,柴芊羽在微信上给她发来地址,苏冷输入导航,要做一个小时的地铁,还有一段距离。
她怕去迟,只能打车,车停到目的地时,她站在别墅的大门跟前,跟柴芊羽发了信息过去。
每隔多久,柴芊羽就发信息给她,说有人来接她。
出来接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宋烟礼。
风刮在身上跟刀子一样,苏冷穿的这件棉服一点都不防风,冷的整个人缩住一团。
宋烟礼看到她这幅模样时,蹙了蹙眉:“你不知道多穿点吗?”
苏冷听到声音才知道他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烟礼穿着件黑色大衣,人很高,低着眼看他,什么情绪也没有,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苏冷没说话。
这个时候她只跟宋烟礼有过几次接触,还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印象,她对于这种人向来都不怎么搭理。
她冷得手都已经僵住,直到进入房间,整个人才暖和起来。
不是一般的暖和,房子里和外面就像两个世界一样,外面是冬天,里面却温暖得像是春天。
她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柴芊羽。
生日派对的主人公今天穿了件很漂亮的蓝色礼服,像童话里的公主,美丽、快乐、被所有人簇拥在中心。
派对很热闹,但苏冷不在这个热闹里面,将礼物交给柴芊羽后,她一个人躲在一边,并不想自己被任何人注意到。
一群人先是玩了很多游戏,苏冷没参与,柴芊羽知道她不喜欢和别人交际,也没逼她玩。苏冷就一直一个人在旁看着。
还有另外一个人一直没玩,就是宋烟礼。
但和她不一样,宋烟礼只是嫌游戏幼稚。
到了拆礼物的环节,所有人嚷嚷要看宋烟礼送柴芊羽的礼物,苏冷刚开始还没意识到为什么,直到礼物拆开,她听到周围人说,这是要将近二十几万的一个包、四万的一条手链、还有一支定制的镶钻话筒。
柴芊羽梦想是当主持人,这份礼物无论是金钱上的价值,还是心意,都高得让苏冷望尘莫及。
那一天晚上,是苏冷第一次隐隐冒出点不找边际的自卑。
即使很淡,那种让人天旋地转的差距还是让她头昏了一刻,忘记自己早就清楚,人和人从来一直就存在这种天差地别。
她送的那条手链是自己从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中省出一笔,买的两百多块的手链,对她来说,这已经的一个很昂贵的礼物。
她从来没给任何人送过礼,自己的声音也从不庆祝,对她来说,生日只是象征自己又长了一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二十多万,苏冷从大一实习到大四,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赚钱,也没赚到这么多。
然而这笔钱对宋烟礼来说,只是随手送出去的一份礼物。
二十多万,都够买下她这个人的命了。
这件事仿佛成了她的心魔,以后的时间里,苏冷总是时不时想起。
在自己忙到晚上十点下班做地铁时,在晚上躺到床上失眠时,在向不同的账户汇去自己刚发下来的工资时,在每一天,每一个晚上。
她甚至天真地想,要是宋烟礼能成为她朋友有多好,这样,她过生日的时候,只要他送个礼,她就能还清所有的债务,不用那么累了。
只可惜,一无所有的她,和宋烟礼什么关系都没有。
*
苏冷抽了一根烟,这还是她竭力控制后,才只做到抽了一根。
空调开得很低,冷得她好像再次回到了那个冬天。
她觉得自己很有时候挺自作自受,为了钱接近宋烟礼,好不容易真的骗过了对方,却在他真的上钩时,又直接离开。
离开后,又七年没忘。
苏冷吐了口烟,头靠着床沿,闭上眼睛,突然发现,她好像一直很擅长折磨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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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