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楼里那些事儿 第11章 第 11 章

法医人类学实验室的空气，与解剖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质地。

这里少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福尔马林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陈旧纸张、干燥尘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本身的味道。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覆盖着白色桌面的检验台上投下清晰的光块，照亮了上面摆放的，不是完整的人体，而是各式各样、或零散或完整的骸骨。

唐欣妍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踏入新领域前的郑重。她选修了《法医人类学基础》，此刻是第一次实践课。

授课的是刑侦学院特聘的客座教授，姓秦，一位年约五十、眼神锐利如鹰、动作干净利落的女性。她曾是一线资深法医，退休后被返聘回来教书。

“这里，是真相最后的保管库。”秦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们无法开口诉说，但骨骼会记录下一切——年龄、性别、创伤、疾病，甚至生前的某些习惯。我们的工作，就是解读这些无声的证词。”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学生，带着审视，最终在唐欣妍身上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唐欣妍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内心平静。她知道，自己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学习骨骼标记和测量技术。

秦教授开始分发今天的实践材料——几组来自教学收藏的、已知来源的骨骼标本，让学生们进行初步的观察和辨识。

唐欣妍分到的是一具相对完整的成人骨骼，被标记为“标本07”。她戴上手套，依照教授的指导，开始从头骨开始仔细检查。

触感是冰凉而坚硬的，带着骨骼特有的光滑与致密。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眶上缘、枕骨大孔、骨盆形态等专业特征上，试图判断其性别和大概年龄。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左侧第三根肋骨时，一股尖锐的、冰冷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沿着她的神经窜了上来！

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意念的残留。

视野猛地一黑，紧接着是剧烈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胸腔像是被巨石碾过，伴随着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一种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感知。没有声音，只有死亡瞬间纯粹的痛苦和惊骇。

唐欣妍的手指猛地缩回，脸色瞬间褪去血色，胃里一阵翻涌。她扶住检验台的边缘，才勉强稳住微微颤抖的身体。

“怎么了？”旁边的同学注意到她的异样，小声问道。

“……没什么，”唐欣妍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波澜，声音有些发紧，“可能有点低血糖。”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落在那具安静的骨骼上，尤其是那根左侧第三肋骨——那里，有一道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的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

这不是自然死亡。标本07，这位不知名的逝者，死于胸腔遭受巨大外力导致的创伤，很可能是一场极其暴力的突发事件。

秦教授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她没有先问唐欣妍，而是目光如炬地扫过标本07，手指精准地点在那根肋骨愈合痕的位置，又仔细查看了胸骨和几节脊椎。

“观察力不错，”秦教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对着唐欣妍，也像是对所有学生说道，“这道肋骨陈旧性骨折，结合胸骨和脊椎的轻微应力性变化，提示死者生前可能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并且遭受过严重的胸部撞击。法医的判断，往往就隐藏在这些细微的痕迹里。”

唐欣妍心中凛然。秦教授凭借纯粹的专业知识，几乎推断出了她通过异常感知得到的结论。科学的力量，不容小觑。

但她也知道，自己“听”到的，远比这些骨骼痕迹更多。她听到了那份死亡瞬间的恐惧与惊骇。

下课后，学生们陆续离开。唐欣妍故意磨蹭到最后。实验室里只剩下她和正在整理资料的秦教授。

“教授，”唐欣妍走上前，语气恭敬却坚定，“关于标本07……您知道它更多的背景信息吗？比如，来源？”

秦教授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她，带着探究：“教学收藏的骨骼，来源通常比较模糊，多是无人认领或年代久远的遗体。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唐欣妍早已想好说辞：“我只是觉得，如果能知道一些背景，或许能更好地理解骨骼上记录的信息，写报告也能更深入些。”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感觉……他死得很突然，很痛苦。”

秦教授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良久，她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的旧登记册，翻了几页。

“标本07，”她念道，“入库时间是十五年前。来源地……城西老矿区。当时移交记录写的是‘矿难相关，身份不明’。”

城西老矿区。十五年前。矿难。

几个关键词，像拼图一样，与唐欣妍感知到的那份剧烈的压迫感和骨裂声吻合了。

她道了谢，默默记下这些信息。

离开法医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唐欣妍回头望了一眼那栋风格更加冷峻的建筑。

这里汇聚的“声音”，果然与解剖楼截然不同。更加尖锐，更加痛苦，也更加……渴望真相。

标本07，那位矿工。他的残念所执着的，是什么？是事故本身的惊恐？还是对家人的牵挂？亦或是……对那场矿难原因的质疑？

她知道，法医人类学的道路，不会轻松。她将面对的，是更多被暴力剥夺生命、冤屈未雪的亡者。

但她的内心，却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有一种明确的预感——在这里，她或许能找到一种方式，将自己的能力与科学的严谨结合起来，真正为那些无法开口的逝者，发出声音。

骸骨的低语，才刚刚开始。而她，是唯一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