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就在盛家后院,盛家的后屋墙算是庄家的前院墙。
盛景明三四个月没回来了,再次踏进这个比家还温暖的后院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倦鸟归巢的安心。
许是晚上的缘故,院内昏暗阴冷,堂屋门口孤零零悬挂着一盏白炽灯泡,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渗着微弱的光,照得轮廓模糊的土院墙更是斑驳。
走到堂屋门口,盛景明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抬头看看瓦檐,怎么就这么低矮了呢?
直到转身时,一堵泛着青灰色冷光的水泥高墙撞入眼帘,她才惊觉,隔壁的楼房加盖到了三层。
楼面又宽又高,飞檐翘角,气势蛮横。滴水檐嚣张地探过来,压在头顶,像扬起一面耀武扬威的旗。
滴水檐下本是李芬挨着墙根种的蒜苗,此时全然没有了盛时的翠绿勃发,一缕缕东倒西歪地趴在泥地里,蔫着身体,像一群被欺负了也不敢作声的孩子。
“婶,成建大伯家的这个滴水檐怎么留在咱们这边了?”
欺负人。
农村约定成俗的规矩。比如房子背面有住户,后墙不能开窗。滴水檐得留在自己院内。滴水檐伸到别人家,这是明显欺负人,下大雨的时候,房顶的水会直接往人家院子里淌。
正在灶台忙活的李芬听到叹口气:“这不是给他儿子盖楼房说亲呢嘛。”
“不是,他说亲就说亲呗。现在说的是他家的滴水檐,伸到咱家来了。这一下雨,咱们这边就得淹,本来咱房顶就漏水。”
“你爸收拾前院的时候把这边屋顶也简单补了下,现在不漏了。”李芬说着撩起围裙擦擦手,掀开锅盖,蒸汽升腾,“看,馏了肉和咸鸭蛋。”
白雾缭绕的篦子上,一碗牛肉、一碗猪头肉、一碗豆腐芹菜、四个咸鸭蛋,还有几个大白馒头,肉香、菜香、白面馒头香钻入鼻孔,盛景明的眼眶更烫了。
“这不是漏不漏的事,咱们院子里也会灌水啊,你看蒜苗都冲倒了。”
“好了,赶紧端菜去堂屋,小方桌都擦好了,婉妍,婉妍。”李芬转移话题朝外喊。
“来了,来了,妈。”庄婉妍甩着手跳进厨屋,“太冷了,姐,太冷了,上厕所都冻屁股,井水拔凉。”
“凉,手凉就赶紧端菜。”
看女儿伸手端碗,李芬又递过去抹布,“拿抹布隔着碗,别烫着。”
盛景明挡开庄婉妍:“你端那个篦子,我端菜,碗烫。”
擦到锃亮的小方桌上,菜肴摆得满满当当,木门仔细关严实,娘仨坐下吃晚饭。
李芬夹块豆腐,看看还闷闷不乐的盛景明,垂下眼神劝:“别生气了,你成建大伯那个人啥样你也知道,他滴水檐伸过来就伸过来了。”
“这事,你爸也出面找他说了,说不下来。”
“凭什么说不下来,他神经病啊,上次说中间的过道他要用,占了就算了,我们都让他半尺宅基地了,他滴水檐还要伸过来。”盛景明嘴唇颤抖,抬手往耳后掖掖长发,眼睛瞥向脚边摇着尾巴的豆豆,胸口不断起伏。
李芬用眼神制止她骂,撕口馒头塞进嘴里缓慢咀嚼:“长辈呢,别乱说。”
“赶紧吃饭吧,看,这个猪头肉,你爸买的,味道可不错了,我在锅上哈了下,尝尝。”
“姐,你不知道,就他家丹丹,上次还骂咱们家绝户头呢。”庄婉妍能听懂这些了,揪着馒头花告状。
“他家不绝户,仗着有仨儿子,早晚也得绝。”盛景明骂完低下头,脸颊肌肉抽动。
李芬:“啧——”
“婶,你不用怕他,明天我给俺爸再说说,找他们去。”盛景明眼眶发红。
看着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直发抖,李芬急忙放下馒头,轻抚她后背安抚:“明明,别气了哈,咱不惹他们。”
“再说人家说的也没错,咱就是没人。”
“唉,别说滴水檐伸过来了,我这一老,宅基地可能都是他们的。”
“不给他们。”馒头掼到篦子上,庄婉妍紧绷着小脸骂。
“他是你堂大伯,咱们家没男孩,可不就是人家的。”
庄婉妍双手垂下抓住裤脚反驳:“谁大伯,我没有这样的大伯。没给我吃过一口饭,还背后骂咱。”
盛景明放下刚捏起的筷子,攥紧双手,紧抿着嘴唇,脖颈青筋跳动。
“诶——”李芬轻瞪一眼女儿。
“可恶。”庄婉妍揪口馒头花扔给豆豆。
豆豆欢腾跳跃。
“好啦哈,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李芬瞅瞅紧闭的堂屋门,“出去别乱说,恁大伯还是电工,咱们有事还用人家呢。”
“再说你四见哥还在镇上上班,可别惹事。”
“唉。”盛景明往后捋把头发,叹气,“这下雨怎么办呢?本来咱们院里都淌不出去水。”
“你爹在后墙这边挖了一个洞,到时候往家后放水。”李芬说着,眼神闪烁,捏住一点馒头,撕掉塞嘴里,再撕掉一点,捏在指间揉搓,犹豫片刻掀起眼皮,“明明,你也大了......”
话没说完,她急忙端起红薯粥喝一口,再塞进嘴里一口馒头,还没嚼完,又撕一点喂给豆豆。
豆豆摇尾巴。
盛景明和庄婉妍看看豆豆,再看向她,等她说话。
“就,你爸说上次问过你意见,你说同意。”结结巴巴说完,李芬丢下馒头揉搓豆豆。
看着李芬脸颊骤然升起的红晕,盛景明眼神闪了闪,猛然明白过来,这应该是说他们的婚事。
“就,我看前院都收拾好了,婶,你要搬前院是吧?”问得隐晦,但都能听懂,连庄婉妍都懂了,睁着大眼睛,支棱着耳朵,一声不吭听大人说。
“嗯,所以也不用和他们掰扯了,过了年就搬过去了。”李芬抖抖身上的馒头渣,重新拾起筷子。
“那这房子也得要啊。”
“怎么要?不可能让婉妍倒插门吧。他们那一群人,招女婿过来也是受欺负。我这一老,他们怎么分咱也没办法。”
盛景明叹气,农村就是这样,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的话,人家喊“绝户”。旁边的亲戚邻居多少年都等着呢,等着你两腿一蹬,他们吃绝户。自己家也是这样,四个堂叔,现在都已经对父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整天明里暗里算计着那六亩大田地怎么分。
“我不嫁人。”庄婉妍听懂这句话和她有关,抗议。
“傻不傻,女娃总得出嫁。”
“我才不在农村呢,我要考大学,和我姐在一起。”
听到这,盛景明乐了,语气温软下来,“等你考大学,我都快三十了。别去亭州了,你考北城吧,青大,全国第一。”
“那我考到北城,你跟着我不?”
盛景明咬一口馒头,一字眉动了动,伸筷子夹菜,“我跟着你干嘛?我这二本学校,毕业了在北城找不到工作的。”
“那我不去,你在哪我就考到哪里。”庄婉妍说着捏起一颗咸鸭蛋,“咔”磕在桌角边,一点点剥皮。
盛景明对上李芬的眼神,两人默契笑。
“好,你要是真能考上青大,我就跟你去北城,好不好?”
“啪”,咸鸭蛋摔到小方桌上,庄婉妍眼里冒星星,“姐,你说真的?!”
“哎呀呀,赶紧,鸭蛋冒油了,赶紧夹馒头里。”李芬看到摔出豁口的鸭蛋不断往外漏黄油,急忙掰开半块馒头递向女儿。
盛景明捏起咸鸭蛋,抠掉剩余的鸭蛋皮,塞进李芬掰开的馒头缝里,侧头冲庄婉妍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拉钩。”
“呵,小丫头片子,拉就拉。”
大手拉小手,最后拇指还点了点头。
“说不定真能考上哈,看看,你妹妹这学期又拿回来奖状了。”李芬笑着指指西墙,一脸自豪。
“哟,又获奖了?我还没看到呢。”盛景明放下馒头,“蹭”地站起身,凑到墙边去看,老墙面上抹着的那层白灰已经灰黄黯淡,爬满细密裂纹,为防脱落,糊了一圈旧报纸,黄底金字的新奖状就贴在报纸上,挨着一期期前辈。
「庄婉妍」三个字是正楷毛笔字,墨线浓重,浑厚坚实。
瞅了好几遍,盛景明嘴角渐渐绽开,一字一句念下来:
“奖状——庄婉妍同学在2003—2004学年度第一学期中,表现优异,态度端正,全面发展,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奖,以资表彰。盛庄小学。2004年1月10日。”(1)
郑重念完,双手举到胸前鼓掌。
“耶,我妹妹好棒呀。”
庄婉妍笑着晃脑袋。
“哎呀,看你这么努力,我真是忍不住,本来是打算生日那天再送你礼物的,提前送你吧。”
“是什么?”庄婉妍一听,筷子撩好远,弹跳起来。
“你猜。”卖关子。
“嗯,不会是吃的吧?你每次回来,都买好多好吃的。”
“不是吃的。”
“那,玩具?”
盛景明瞳孔微扩,小痣也跟着动了动,小丫头不仅读书好,想什么都灵光。
猜中一半,没法再卖关子的人叹口气走向行李箱。
“别拿呢,吃饭吧,赶紧吃完再玩,这都凉完了。”李芬制止。
这话一说,庄婉妍急忙坐下,抓起馒头,筷子夹肉,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钟,一个大白馒头下肚。
“哎呀,你看看你。”李芬还没来得及阻止,庄婉妍已经站起身。
看妹妹着急的模样,盛景明笑:“再喝碗汤,等我吃完。”
庄婉妍脸颊鼓囊囊,边吞咽边说话:“你别急,姐,我等你,我不急。”
悬在饭桌上空的白炽灯泡,把三人的身影投到干净的水泥地面上,影子不断晃动、交融,伴随着笑声阵阵。
吃饱喝足,李芬放下碗筷,收拾小餐桌,骨头都捡到豆豆碗里。
豆豆围着餐桌“吧唧、吧唧”吃不停。
“婶,我来一起收拾。”盛景明起身伸手。
李芬挡开她,“没多少东西,你别摆弄了,赶紧给你妹妹拿礼物吧,你看她急得。”说着话,麻利摞好碗筷,放到篦子上,拉开堂屋门,端向厨屋。
盛景明微屈食指,轻刮下庄婉妍的鼻梁,最后还点了点那颗小小的鼻头,眼里漾起细碎的柔光,“小家伙儿,那来吧,看看,这是什么?”
“啊?小老鼠!好可爱啊,毛茸茸。”行李箱刚打开,庄婉妍眼尖看到,一把拽过来满身灰毛的小老鼠,贴到脸颊磨蹭,放到鼻尖深嗅,“啵啵”亲两口。
“喜欢吗?”
“当然喜欢啊!”庄婉妍两手捏住小老鼠的胳膊伸展开,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好萌的小老鼠啊,是不是,豆豆?”
小老鼠在豆豆面前跳舞、转身,豆豆黑亮的眼睛盯过来,前爪刚迈出一步,又马上折回去,脑袋埋进饭盆里继续“吧唧”。
“就知道吃,你都这么胖了,你看看小老鼠。”庄婉妍握着小老鼠的大脚丫踩一下豆豆的脑袋,豆豆抬头伸爪,小老鼠被快速搂进怀里,“哼,不让你欺负。”
“可是,姐,你为什么送我小老鼠啊?”
盛景明笑:“因为我属鼠啊,以后如果我不在身边,就让小老鼠陪着你,好不好?”
一句无心的话,却说愣了庄婉妍,笑容倏地消失,面色颓下来。
“怎么了?”
“我不想让小老鼠陪着,想你一直在。”庄婉妍攥着小老鼠的胳膊,扁嘴要哭。
盛景明红了眼眶,赶忙揽上她肩膀安慰:“傻丫头,就这么个说法,我当然一直在啊。”
(1)来源奖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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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