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盛景明牵着庄婉妍的手走出村庄。
“咯吱、咯吱——”,棉鞋踩过积雪,留下四串长长的印记。
两人一路无话。
小李庄田地头的大石碑旁,盛景明停下脚步,望向妹妹。
红着眼圈的庄婉妍马上低下头。
“婉妍......”
“我没哭。”
看妹妹听话地绷着嘴极力压制泪水,盛景明抿紧嘴唇望向天空,云层深厚,无边无际,沉沉压在眉骨上方,雪花像被撕碎的纸屑狠狠砸向脸庞,泪水不怕冷地又冒出来,在眼眶上颤了又颤,雪水化进眼里的那一刻,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滴落,还没滑进鬓角里,即被快速弹掉。
不能再哭了!
微微叹出一口气,盛景明取下手套,仔细帮庄婉妍掖好头发,往下拉拉她的绒线帽帽沿,盯着她脸庞看了片刻,拉开自己的羽绒服拉链,从内里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一张红色大票子,两张绿色小票子。
“婉妍,这个钱你收好,万一需要......”
“姐,我不用钱。”庄婉妍马上攥住她的手往外推。
“不是,你听我说,我不是办了手机号么?这个钱,你想我的时候......”话没说完,眼泪就要往下淌,盛景明猛吸下鼻子,装作撩头发,把头扭向一边。
“姐——”庄婉妍冲到盛景明怀里,抱住她的腰,闭上眼,咧开嘴,泪水绵密落下。
“哈——”盛景明搂紧怀里的小人儿,下巴来回蹭着她的头顶,嘴唇颤抖,“婉妍,你不要怪我好不好,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你,姐,”庄婉妍仰起脸,摇头,“我从来都没有怪你。”
“我就是舍不得和你分开。”
“呜呜呜,我不想你走。”
庄婉妍摇着头哭不停:“我不想你走啊!”
漫天风雪中,两个人抱着哭在田垄间,像两只失去巢穴的幼鸟,抖着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天色,一分一分暗下去。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每隔两个月就回来看你一次。”
“钱你拿着,万一想吃什么,自己去镇上买。”
庄婉妍还要说话,盛景明轻捂住她的嘴唇制止:“想我了也可以去镇上给我打电话不是?”
“甚至万一有紧急情况,你还可以买张火车票去我那里,对不对?”
“听话,这个钱,你拿着哈。”掰开妹妹紧攥的小手,三张钞票塞进去合上。
钱不多,二百元,但是对于只有八百七十元的盛景明来说,算是巨款。
还剩六百七十元,这也是她为什么着急返回学校的原因,要赶紧回城,找兼职赚钱,赚生活费,多赚些。
如果钱多,就可以把妹妹接到身边了。
“姐,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嗯。”
庄婉妍仔细巡视一遍盛景明的眉眼,微微叹口气:“那,我送你。”
“傻不傻?!送什么,上午十一点的车,七点我就得从家出发。”盛景明帮她往耳后拢拢碎发,叮嘱,“虽然你是寄居在他们家,但是你要记住,你有姐的。”
“受了委屈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
“姐......”庄婉妍瘪嘴又要哭。
“不哭了,婉妍,我们以后都不哭了好不好?看到你哭,我就难受。”盛景明嘴唇死死抿紧,双眼睁到通红克制着。
庄婉妍摘掉手套,狠狠用力揩掉脸颊上的泪水:“姐,我不哭了!”
眼皮抹到通红。
“乖。”盛景明揉揉她的眼角,抬头看看飘雪,再看看来路,“天黑了,就送到这吧,快回去吧。”
牵在一起的手分开时怎么都丢不掉,盛景明侧头叹口气,咬牙牙转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了那只小手。
走出半里地,盛景明回头,麦田地头的大石碑旁,迷濛风雪里,还矗立着一个黑影,小小一个,随风抖动,像是一颗还没长结实的小树苗。
妹妹还没走。
一股滚烫的酸热登时冲上鼻腔,她赶忙咬紧牙关压制,鼻翼扇动,酸意却逆流而上,粗暴地撞开泪腺的闸门,视野瞬间模糊扭曲,一片苍茫,那颗大石头旁的小树苗却结结实实钉入心间。
她捂住脸转回头,双脚凌乱踏在雪地里,快跑起来。
“婉妍,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就像我保护不了豆豆。”
“我没有本事,我保护不了你。”
“啊——”
阴冷黑暗、空荡荡的柴房里,低微的啜泣声传来,盛景明蹲坐在灶台门口,手指死命地抠着炉膛口,吸气声被她压得颤抖不匀,她不想让堂屋陪床的三婶听到,不想让任何人再看到自己的伤悲。
没人真正关心了。
这个家,她六年都不曾回来住过了,她知道会回来,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手心里的钥匙已经从冰凉攥到温热,是妹妹给她的。钥匙还在,可以随时过去,但人已经不在了。
她扬起脖颈,长吸一口气,停顿,缓缓吐出,抬手抹上眼睛,狠狠擦掉眼泪,站起身做深呼吸,摊开手掌,黑暗中看不清钥匙形状,打开手电筒,踩上积雪,推开大门,出门拐弯去庄家。
北风呼啸,吹到脸上像镰刀割来。整个村庄死一般寂静,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光柱下只有积雪泛着惨白的冷光,扎眼。
按道理庄家刚办完丧事,应该很瘆人。
但盛景明一点都不怕。
推开熟悉的堂屋门,打开灯。
只看一眼,便泪流满面。
全空了,像被日本鬼子扫荡了一般。
大方桌不见了,条几桌不见了,原先拥挤的屋内顿时空旷宽敞起来。墙角放壁橱的地方,只剩地面上被四只脚深深压出的凹痕。
东侧房,李芬的换季衣物凌乱堆在已被抽去凉席的大床上,死人贴身的东西王三姐不敢要。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钻进来,盛景明“嘶——”吸口冷气,空气中带着搬动东西后残留的尘土味。
什么都没有了。
它不再是家了。
南侧靠窗小床更加凌乱,冥纸、被褥揉在一起,李芬的枣泥红绒线帽掉在床下。
盛景明屈身捡起绒线帽,弹掉上面的灰尘,泪水朦胧间,看到李芬戴着绒线帽正蜷在床角织毛衣。
棒针放下,李芬抬头笑,“耽误两天,我再赶赶,你走前能穿上。”
“芬婶。”盛景明脸埋在绒线帽里低泣,熟悉的茉莉花洗发水味还在,人却永远见不到了。
“明明,以后你住这就当自己家哈,不要拘束。”
“明明,快来,看赶会给你们买的什么?大葡萄,你最爱吃。”
“明明,我看床单上红了,你来月经了是吗?你看,我买的卫生巾。”
“明明,家长会,你爸不在,我去吧?”
“明明,明天你就去县里中招考试了,我给你煮的鸡蛋,你都带着哈。”
“明明,是不是高中伙食不好啊,你看着怎么瘦了?饺子多吃点。”
“明明,你高考,我过去吧?那两天给你做点饭啥的。”
“明明,你考上了,考上了,太好了,我们家里要出医生了,要出医生了。”
.......一声声“明明”叫得盛景明肝肠寸断。
“芬婶,呜呜呜,芬婶,我对不起你,你没有享我一天福。”
“我对不起你,我还照顾不好婉妍。”
“呜呜呜——”
无助、迷茫,盛景明抓着绒线帽死命捂住眼睛,泪水洇湿一片。
肩膀耸动片刻,她狠狠抽了一口气,移开绒线帽,转身抓起墙角秃了毛的扫帚,赌气般用力扫空地,几乎要把地面戳个洞,“唰、唰、唰——”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旋。
大力挥动的扫帚渐渐缓下来,盛景明放慢速度,仔细把那些物品搬走后遗留下的痕迹和杂物一点点扫干净,打扫完全屋,额头布满汗珠,她脱下羽绒服,跪坐在床沿,一件件叠那些团在一起的旧衣物,整整齐齐摞到墙角。
湿抹布攥在手心,寻到残留下来的小物件她就认真擦拭归置,缺腿的小凳子、瘪了的痱子粉铁盒、妹妹的一叠旧作业本,最后视线停在墙壁旧报纸上粘着的一排奖状上,黄底金字的「奖状」两字在灯光下闪着光泽,映得她眼里波光粼粼,手慢慢攀上去,指腹温柔抚过「庄婉妍」这三个字,一遍一遍,久久没有放下。
七点,天色雾蒙蒙,泛着灰青。
雪下了一夜,终是停了,积雪一尺厚。
“这雪太深了,没法开车,要不然你晚走两天吧?”陪床的三婶扯着被角,打着哈欠劝。
“没事,婶,票都买好了。”
“那这怎么送你呀?”
“不用送,我也不拿啥,就一个行李箱,我提到路口就坐车了。”
盛景明不想和这些堂叔、堂婶们多呆。
他们分了家里的田地和物件,怕外人嚼舌根,轮流过来陪。
并没有关心,只是走过场。
心里委屈没处说,应付得累。
盛景明提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往可以坐车的蔡口镇路口走。
雪白得亮眼,村庄静得发慌。寒风裹挟着雪末扑到脸上,盛景明哆嗦一下,放下行李箱,吸吸鼻子,缠紧围巾。
空气中都是冰棱的味道。
行李箱有二三十斤重,刚扛出村庄,绒线帽下碎发已濡湿。
她放下行李箱,摁着箱顶喘息,围巾上哈出的水汽结成薄冰,在风中颤抖,伸手弹掉冰渣,抬头透过茫茫雾气往前望。
不远处的田垄间闪出一个墨点,是个小身影,裹在黑色厚羽绒服里,戴着厚棉帽,左摇右摆,像只笨拙的小企鹅,正缓缓走向这边。
盛景明迟疑,怎么看着那么像妹妹?
“姐?”小人影晃了晃,站定片刻,倒腾着小短腿往这边跑来。
积雪深厚,道路不平,庄婉妍跑得太急,脚一滑,扑倒在雪窝里。
“噗——”雪末四溅。
“婉妍?!”盛景明的身体几乎跟着心脏跳了一下,赶忙扔下箱子,跑上前拉起妹妹,手忙脚乱帮她擦掉脸上的雪末。
“你怎么来了?”
“你说七点走,我来送送你。”庄婉妍出口成雾,脸颊已冻到通红、嘴唇发紫。
盛景明呼吸一窒,声音陡地提高:“你傻不傻?!从小李庄走过来得半个多小时,你干嘛还过来?!”
“我想送送你。”话吐出口,嘴一瘪,泪就出来了。
一看妹妹流泪,盛景明肩膀松塌,皱眉叹口气,伸手把她捞进怀里,语气软下来:“他们知道吗?”
孩子天不亮跑出来,没人担心吗?
“不知道,我起来的时候凤霞姐好像醒了,没问。”
盛景明吸口气吐出,看着白雾被风撕碎,微微分开些身体,解开庄婉妍摔散的围巾,弹掉碎雪,重新帮她围好,又帮她往下拉拉绒线帽,掖好头发。
“走吧。”
“姐,好东西。”庄婉妍眼睛亮晶晶,小手急切地拉开羽绒服拉链,掏出捂在怀里一团旧报纸裹着的椭圆型小包,一层层打开,是两个焦黑黄皮的红薯,“有点压扁了呢。”
“我昨天晚上烤的,焖在炉灰里,你看,还热着呢。”
盛景明看着妹妹通红的小手一下下仔细地揭着红薯皮,泪水又往眼眶外冲,她忙四处转头睁眼睛,抹刘海,掖碎发,还是有不听话的泪珠蹦出来,像赶苍蝇一般,她暴力挥掉泪水。
“烤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爱吃烤红薯嘛,这么早起床,你肯定没吃饭,来,尝一口,看甜不甜?”金黄流蜜的瓤肉举到盛景明嘴边。
热气裹着香甜腾起白烟。
红薯软糯,甜味漫到喉咙里,滚烫一路烧下去,烫得心口发麻,盛景明吞咽着,扯上笑容:“真甜,还热着呢。”
“再吃两口,噎不噎?就是没东西带稀的,要不然有汤就好了。”
“我带着热水呢。”盛景明取下双肩包,拿出保温杯,拧开,“你渴吗?喝一口。”
“我不渴。”
“喝一口吧?暖和,看你嘴唇都冻紫了。”
“那,你拿着红薯吃。”
盛景明举着红薯剥皮,送到妹妹嘴边:“来,你也吃一口。”
“我不吃,我一会回家吃饭,你坐车呢,赶紧吃吧,这还有一个呢。”
“吃一口。”盛景明也开始坚持,红薯碰到庄婉妍的嘴唇。
庄婉妍咬了一口,腮帮鼓起,眼角弯下来:“嗯,就是很甜。”
两个人站在路边的大槐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啃着这风雪清晨里十一岁的小人儿竭力为姐姐准备的滚烫早餐,呼出的白气缠绕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都弯了嘴角。
“傻不傻?!”盛景明眼眶发烫,温柔帮妹妹拭去嘴角的薯泥,点点她的鼻头嗔怪。
吃完整个红薯,盛景明举起双臂往下一拉,屈身给妹妹一张大笑脸:“嗯,有力量了,走吧。”
“姐,行李箱我帮你抬着吧?”
“抬什么,很轻的,我能背起来,走。”盛景明抱起行李箱,用力甩到肩膀上。
一大一小两双脚印,印在还没有人踏过的积雪上,直通前方。
“听到没?以后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能落单。”
“上学放学都要和人一起,千万别一个人。”
“这村里还是有坏人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盛景明歪着脑袋叮嘱。
“我知道,姐,你都说好几遍了。”
“说几遍早上还跑出来?!你看这大雪地,一个人都没有,万一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也一个人么?”
行李箱放下,盛景明喘口气,盯向妹妹眼睛:“我是大人,不一样,我有力量的。”
“我想送送你嘛。”
看妹妹小嘴又要瘪起来,盛景明忙咬唇投降,摇摇牵在一起的手,单手提起行李箱往前迈,出气不匀:“只准这一次,以后绝对不可以了,记得哈。”
“姐,你累不累,我抬一会吧?”
“不累。”
“你头上都出汗了。”
“我穿得厚。”盛景明抹把额头,继续叮嘱,“一定要好好吃饭,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吃不下就咸菜也得吃,不能饿自己。”
“馋了就来镇上买东西吃,哈。”
盛景明说了一箩筐的话,还是不放心,上车后,扒着车窗看妹妹。
庄婉妍手指抠着面包车的玻璃,眼睛发红。
“我都知道,姐,你不要惦记。”
“姐,你也照顾好自己。”
引擎轰鸣,面包车喷出一股黑烟启动。
后视镜里,盛景明看到庄婉妍跌跌撞撞追着车尾跑,臃肿的羽绒服在风中鼓荡,积雪深踩下去拔出来时扬起一片雪雾。
“别追了,危险,快回去!”
小身影听话地钉在原处,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盛景明拉上车窗玻璃,瘫坐到座椅上,手掌碰到热乎乎的口袋,是妹妹烤的红薯,报纸一层层打开,香甜气再度扑入鼻孔,激得她泪珠直往下跌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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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