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院门,盛景明一眼望到堂屋小马扎上坐着的瘦小身影,泥水孝服下摆拖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昏黄灯晕像一层薄纱,虚虚笼罩着她,显得更小小一团。
她赶忙捂住嘴踉跄躲到厨屋南墙根,后背死死抵住湿冷的红砖墙,指关节深陷进脸颊,手背青筋绷起,眼睛瞪到通红,试图锁住喉间翻滚出的呜咽。
可,泪水却不争气又涌出来,瞬间打湿铁钳般紧箍着嘴巴的手掌。
暮色四合,飘雪细碎。
盛景明移开手掌在孝服上擦干手背,仰着脸任凭雪粒落进眼眶,想浇灭滚烫的泪水,可雪粒却提前投降,在汩汩泪水下融化成水雾,朦胧间她看到李芬惊呼着窜过来,大喊着“走你!”踢开烟花,抓着围裙快速抽打自己身上的棉裤。
“明明,没事吧?”
“烫不烫?赶紧脱,赶紧脱。”
“赶紧,赶紧,穿上我这条棉裤,没穿几次。”
“你还笑你姐,不是你爱放烟花,你姐能买?你看看这新棉裤烧得。”
“笑,笑,两个淘气鬼。”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盛景明脖颈青筋颤抖,嘴唇翕动,翕动着翕动着,突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又流满脸颊。
才不过几天,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婉妍怎么办?
“我不能哭,我不能再哭了,还有婉妍呢,还有婉妍。”盛景明站直身体,咬牙呵斥自己,抓起孝布猛地擦眼,麻布粗粝,刮过眼皮,火辣辣疼。
“婉妍。”盛景明走出暗影,整理头发。
庄婉妍抬头,看清喊她的人,小嘴瘪了又瘪,泪水夺眶而出。
“姐——”
盛景明紧紧搂抱住奔过来的人儿。
“不哭了哈,不哭了。”盛景明两手并用给庄婉妍抹泪。
“大外甥女。”庄婉妍的舅妈王三姐从里间走出来,努力绷着表情,想使自己看起来悲伤些,眼神却藏不住光。
庄婉妍没有大伯堂叔,少了一些烦心事,眼下的亲人只有一个舅舅——李新房。
“舅妈,舅。”盛景明对着王三姐和走过来的瘦高个男人打招呼。
“嗯,这不你有学大伯算账么?刚算完。”李新房松口气,摸出烟盒,走到一角,弹出烟点燃,眯眼望向院门。
“婉妍,豆豆回来了吗?”盛景明听妹妹抱怨过几次舅舅家,没心情理会他们,点点头算是回答,低头询问妹妹豆豆的情况。
“豆豆?没有,半天都没见了。”
盛景明眼皮猛地一跳,抬头看向夜空,雪粒跟着北风钻进眼里,她忙捂住额头,心中又升起不好的预感。
“姐,豆豆怎么了?”
庄婉妍还不知道豆豆被轧到的事情。
“就,出殡的时候跟着我们的车,被轧了。”
“啊?”庄婉妍手里攥着的馒头”咕噜”掉到地上。
盛景明弯腰捡起,馒头又硬又凉,眉心紧簇,问:“你没有吃饭?”
“哎呀,说吃不下,菜都凉了,我说给她热热吧,她不让,这不,馒头捏在手里,都凉了。”王三姐忙解释。
“我给你煮点面汤好不好?还像昨晚那样,卧个鸡蛋。”
“姐,我吃不下。”
“你看看。”王三姐装模作样叹口气,肩膀松下来。
“姐,我担心豆豆,咱们出去找找吧?”
“你别去了,”盛景明抬头看看天色,乌云压顶,雪粒疏疏落落,“又下雪了,我自己去,你等我。”
“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庄婉妍攥紧姐姐的手。
盛景明咬咬嘴唇,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商量:“那不许再哭了,好不好?”
庄婉妍用力点头。
“你找啥?”看盛景明钻进东侧房翻来翻去,王三姐跟进来问。
“绿棉袄呢?”
“哦,志强穿走了,他先回家了,这两天跪棚啊,他都发烧了,你说说......”
盛景明没心情听她扯,抓起李芬的旧棉袄披到庄婉妍身上,问:“你帽子呢?”
庄婉妍茫然。
叹口气,盛景明摘下自己的棉帽戴到妹妹头上,揽着她的肩出门。
看着两人往外走,王三姐喊:“哎,你俩都穿着孝服呢,这干啥去?”
没人理她。
“啧,你别管她们小孩子了,赶紧把家里东西再清点下。”李新房扔掉烟蒂使眼色。
“志强三轮车拿走不少了。”
“不利事,那不还有几只鸡么?!逮住,绑起来。”
“还有西间的铁锹、镰刀,能用的能卖的,都弄出来,明天志强开来大三轮车一趟拉走完。”李新房又抽出一根烟点燃,鹰一样的眼神环顾四周,瞄向厨屋,“锅也掀走。”
盛景明牵着庄婉妍的手,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硬的土坷垃上,往北地快走。
“其他地方我都找了,就北地没找,红梅说她找过北地了,我不放心。”
北地有一小块庄婉妍家的菜地,临近沟沿。
“豆豆——”盛景明站在菜地头喊。
“豆豆,豆豆。”庄婉妍双手拢在嘴边呼叫。
“豆豆——”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幕里。
整片菜地找完了,都没有看到豆豆的身影。
“姐,姐,你快来这里。”庄婉妍站在地沟处晃着手电筒喊。
盛景明两步奔过来,只看了一眼,泪便淌下来。
一身泥血的豆豆蜷在地沟旁的小坑里,脑袋缩在后腿间,浑身颤抖,“呜呜”低声叫着,肚皮下的积雪被鲜血融化成一个暗红色的大窟窿。那双曾经湿漉漉、充满信任和欢快的黑眼睛,此刻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只剩下防备和惊恐。
“豆豆。”两人扑上去抱住它。
豆豆似乎被吓到,浑身瑟缩要抵御,却没有力气躲开。
“啊——”抱住豆豆,盛景明再也控制不住,咧开嘴大哭。
她心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她什么都保护不了,父亲的木箱子、豆豆,还有妹妹的安全感。
“豆豆,对不起,豆豆,我来晚了。”脸埋在豆豆冰冷、抽搐、带着血腥味的肚皮上,盛景明一声哭过一声。
庄婉妍跪在泥水地里捂着眼睛流泪,一张脸上全是泥。
“呜呜呜,呜呜呜。”豆豆声音微弱。
“姐,豆豆还能活吗?”抹着泪,庄婉妍抬头问。
“啪嗒、啪嗒——”盛景明的眼泪一滴滴落到豆豆沾满泥污的后颈,洇开一小块水渍。她把豆豆交到庄婉妍怀里,缓缓脱下孝服,小心裹住豆豆。
庄婉妍捧着豆豆的头,亲了又亲。
豆豆终于从恐惧和不信任中走出来,似乎记起了它的小主人过往待它的好,呜咽着舔舐庄婉妍的手背,安慰。
“姐,豆豆还能活吗?”毕竟还是看童话的年龄,庄婉妍像上次问「卖火柴的小女孩见到她奶奶了吗?」一样,重复问姐姐,眼睛里全是期盼,期盼姐姐会回复她好消息。
但这次盛景明没有回答,她是大人,知道这不是童话。
“先回去吧。”盛景明抱起豆豆,牵上妹妹的手,缓缓往家走。
泪水比雪粒还密。
“姐,今晚我们抱着豆豆睡吧?”
“嗯,我们抱着它睡。”
还没走到家,豆豆猛地抽搐挺直,一阵绷紧后,四肢缓缓耷拉下来,盛景明感觉到了,她没有动作,没有说话,直到走到庄家门口,才盯着手电筒的光柱开口:“婉妍,你回家拿条毯子,再拿把铁锹。”
“做什么?”庄婉妍抹一把脸看向姐姐。
“豆豆,它,找你妈去了。”
这句话说完就仰起脸看向夜空,咬紧牙关,睁大眼睛,咽泪水,泪水却还是汩汩流出来。
“豆豆——”庄婉妍抱紧豆豆摇晃,“你醒醒啊。”
豆豆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躺在盛景明怀里,任凭摇到脑袋晃来晃去。
李芬坟前的土虽然是新的,但已经冻到发硬,铁板一般。
手电筒光线下,盛景明挥动铁锹,“铛、铛、铛”,只挖了不到一掌深,虎口已经震到发麻。
“姐,你抱着豆豆,我挖一会吧?”看姐姐不断甩手哈气,庄婉妍把豆豆放到脚边,过来抢铁锹。
“就上面一层硬,你抱着豆豆,马上好。”盛景明挡开妹妹,赌气般握着铁锹用力往地面上戳。
直到两鬓湿透,才挖出一个半米深的长方形小坑。
庄婉妍把手电筒递给姐姐,蹲下身解开裹着豆豆的白孝布,拧开提着的热水瓶。
“豆豆,我给你洗个热水澡哈。”
热水瓶口倾斜,冒着蒸汽的水流打湿粉色毛巾,庄婉妍攥着湿毛巾小心仔细擦拭着豆豆的额头、鼻尖、脸颊、耳朵、下巴、脖颈、肚皮、后背,还有四只小爪爪。
看着妹妹极其专注,动作又轻又慢,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般给豆豆来回擦拭,盛景明嘴唇咬到发红。
庄婉妍一遍遍擦拭,直到第三遍,那些污痕才渐渐淡去,豆豆露出了它原本的黄毛。
干毛巾又擦拭一边,庄婉妍把豆豆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盛景明展开妹妹夏天睡觉盖的鹅黄色薄毛毯,接过豆豆,跪在墓坑沿,极其缓慢地把豆豆放进那个冰冷的深坑里。
雪粒子落到豆豆干净的脸上,慢慢融化,打湿它淡黄色的毛,眼下的水痕,像极了无声的泪。
庄婉妍跪在坑沿,探出手,最后摸了摸豆豆被雪打湿的黑鼻头,指尖在上面来回游走许久,一滴泪又落到豆豆脸颊上。
“豆豆,我会想你的。”
盛景明捂住嘴,睁大眼睛克制,脑袋都止不住晃动。不听话的泪珠在眼眶上荡了又荡,还是掉落。
“封土吧?”
庄婉妍依话双手捧起土坷垃,揉碎,缓缓放到豆豆裹着的毛毯上。
一把土,一把土,渐渐填平了小坑,直到垒起个小坟头。
“姐,我还给豆豆带了肉,它最爱啃骨头了。”庄婉妍抽泣着从塑料袋里掏出排骨和鸡肉。
盛景明又挖了一个小坑,把肉埋进去。
“豆豆,我们以后回来,都会给你带肉吃的。”
“到了那边,你记得跟紧芬婶,别再走丢了。”
“对不起,豆豆。”
盛景明跪在雪地里,捂住脸。
雪粒子似乎更紧了,在北风裹挟下,直往脸上砸。
“姐。”庄婉妍握着手电筒照着母亲的坟头幽幽开口。
“嗯?”
“我舅妈,我舅妈......”话没说完,泣不成声。
“怎么了?”
“我舅妈说,要把我带到他们家去。”
盛景明顺着手电筒的灯光看向坟头,未燃烧完的纸扎被雪慢慢覆盖。
两个人都盯着坟头不再说话,只有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呜咽作响。
沉默良久,盛景明开口:“这也好,你跟着他们。”
“我不要跟着他们,姐,我要跟着你,我想跟着你。”
庄婉妍的这句话一说出来,盛景明就快速别开脸,绷住嘴任凭泪流。
风“呜呜呜”也跟着哭泣。
“婉妍,我还在念书,我没有,我没有能力带着你啊。”
“姐,我不花钱,我现在大了,我不读书了,我可以去打工,你带着我好不好?”
雪确实大了,砸得人生疼,盛景明眼睛直盯着雪粒子让它砸。
沉默许久。
盛景明转回头,抬手伸向妹妹,庄婉妍跪扑到她怀里:“你带着我好不好?”
怀里的小人儿,柔柔弱弱,就像根小草。
“婉妍,你要读书,我们都要读书,只有读书,我们才能走出农村。”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怎么会分开呢?你还当我去上学了,放假和春节我还一样回来。”盛景明安抚,随机又补充,“我每隔一两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嗯?”
庄婉妍趴在姐姐怀里不抬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以前也是这样啊。”
“以前我有俺妈啊,姐,现在没了,我只有你了。”
这一句话几乎说断盛景明的肝肠,她抬手捂住眼睛,却捂不住泪水。
雪花扑簌簌落下,几乎将两人掩埋。
抬手拍掉妹妹肩头的落雪,盛景明捧起她的脸颊:“我如果带着你,咱们俩都读不了书了。”
“你听话好不好?我说经常回来看你,一定回来。”
“好不好?”
“等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能赚钱了,我就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你还得四年才毕业呢。”庄婉妍抹眼泪。
盛景明咬住嘴唇垂下头,来回吞吐几口气,抹下眼睛抬起头,要勾唇角,没勾起来,嘴唇颤两下:“是四年,四年很快的。就像你从一年级升到五年级这么快,再过四个春节。”
“听话好不好?就在舅舅家,好好读书。”
“等四年你上高中,我就接你走,好不好?”
庄婉妍关掉手电筒,又打开,照照母亲的坟,再照照豆豆的坟。
“四年就接走吗?”
“对,就四年,我一毕业,就接走你。”盛景明摸上庄婉妍的脸颊,冰凉,“先起来,地上凉,外面太冷了,咱们回家说。”
站起身,庄婉妍又抱住盛景明:“我不想回家,姐,我想和你在一起。”
“今晚我搂着你睡,好不好?”
“嗯。”
顺着手电筒的微光,两个人牵着手,踏着积雪往家走。
走到庄家门口,庄婉妍停下脚步,抬头问:“姐,就四年是么?”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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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