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歇了嗓,青蛙藏在草丛深处,继续吟唱夏天的序曲。
方栖乐蹲在草丛边,一手怀抱小腿,下巴抵着膝盖,另一手揪来一把狗尾巴草,嗖嗖嗖地往地上扫。
“有灰。”一双高跟鞋在身侧停下。
不用抬头,方栖乐就知道是谁,扔下狗尾巴草,扭头就要跑。
“去哪?”简瑛叫住她。
方栖乐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手指绞了两绞:“我随、随便转转。”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简瑛走到院门前,开锁,推门,站在原地朝方栖乐示意,“进来。”
方栖乐侧过身,瞄她一眼,又低头:“不用了,有点晚了,不好打扰——”
“最近小区里有野猫疯狗出没,听说咬伤不少人,都是半夜在外面瞎溜达的。”简瑛漫不经心地说。
话落音,方栖乐嗖地一下进了院子。
简瑛关门落锁,拎着托特包走向阳台门,弯腰换鞋的空档,见方栖乐在自己身后站着。
简瑛:“你可以在藤椅上躺一会。”
方栖乐:“哦。”
简瑛拎着水壶和一次性水杯出来时,却没见院子里的人,藤椅空荡荡摆在一边。
倒是院门口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你说是不是?姐姐肯定是生气了,她都不让我进屋,还用野猫疯狗吓我,而且说话还凶凶的。”声音停了一瞬,换了个强调装严肃,学话,“有灰,去哪,进来……唉,不过也怨我,喝酒误事啊。”
水壶搁置在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哒声,惊到蹲院门口跟向日葵发牢骚的方栖乐。
方栖乐慢半拍地回头,咧嘴笑:“姐姐。”
不知道蹲别人家里说坏话会被发现,却知道见了人叫姐姐,看来酒还没完全醒。
“过来。”简瑛拆开一次性水杯袋子,倒满一杯温水。
方栖乐慢慢站起身,一点点挪步过来,站在简瑛面前,歪头看她。
简瑛拿起水杯递过去:“喝水。”
方栖乐接过,喝水。
“喝一半。”
方栖乐放下水杯,看她。
“吃药。”
方栖乐拿过简瑛手心里的药片,吞下去,后知后觉:“什么药?”
“泻药。”简瑛面无表情地回,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方栖乐瞪大眼睛,接过水杯,撇嘴:“姐姐骗人。”
见方栖乐喝完水,简瑛拧紧药瓶,对她的控诉置之不理,只轻轻嗯了一声。
方栖乐张了张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简瑛,觉得惊奇。
从她一开始认识简瑛时,就知道她话少,对谁都是一副疏冷的模样,说话自带客气,想着应该是性格使然。
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像是静谧已久的冰湖蓦然有了生气,湖面一隅被拨开,露出湖底不为人知的一面。
简瑛站在阳台檐下,晚风吹着面颊,拂走眉间的燥意,可随着而来的,是心中愈发难捱的烦躁,她抬头拨了拨耳侧的发丝,有点想喝酒。
侧眸瞧见女孩正盯着自己,简瑛闭了下眼,算了。
“不舒服?”再次睁开眼,方栖乐还盯着自己,简瑛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没有。”方栖乐捏着空纸杯,唇角紧抿,“姐姐,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话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方栖乐头低垂,手中的纸杯被捏扁。
简瑛没说生气,也没说不生气,问:“为什么要喝酒?”
“就、就好奇呀。”脚尖点了两下,方栖乐微微侧过身子。
她依旧低着头,精心梳理的卷发沿着脸颊缓缓滑落,发尾勾缠着女孩肩头上的细吊带,小热裤只到大腿根处下面一点的位置,大腿肉肉地,脚尖点一下,腿肉就跟着颤两下。
简瑛移开视线,看向某处虚空:“酒精不是好东西,别乱好奇。”
这话带点家长训诫的意味,方栖乐不满:“那姐姐不也喝酒嘛?”
“我是大人。”
方栖乐真生气了:“我也不是小孩!”
纸杯被捏成团,狠狠扔进垃圾桶。
简瑛蹙眉,只觉得这小孩比她剧组里的演员还难管。
她呼出一口气,算了,也不是她家的小孩。
“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明显的敷衍嘛,还不是把她当小孩。
“你看我。”方栖乐一步跨到简瑛面前,打开手机翻找,“我身份证,已经满十八岁了,你再看我这个子。”
向后退一步,双手从头比划到脚,
“一米六四。你再看我这身材……”
原地跳两下,又转了个圈,挺了挺胸,撅了下屁股,“你有见过,这样,这样,还有这样的小孩吗?啊?”
简瑛靠着阳台窗户,闭上眼。
“姐姐,姐姐,你闭眼干嘛?”喊了两声,没人应,方栖乐急了,“简瑛!”
简瑛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她。
方栖乐立刻怂了,双唇紧抿,双手背在身后,不敢与她对视。
不就喊了一下名字嘛……
“你头晕吗?”简瑛问。
扯开话题是不是,我说我不是小孩,你问我是不是头晕,这就是拿我当小孩啊。
“我不晕!你看着我,我……yue!”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窜出来,方栖乐连忙捂住嘴,一点也忍不了,蹲到花园旁就狂吐。
胃里的酒水全都一股脑全都吐出来,方栖乐有气无力扶着旁边的花瓶,唇色惨白。
“吐完了?”盛满温水的空纸杯递过来,“喝点水。”
方栖乐接过,抿一口,气若游丝地抬头看她:“姐姐,你给我吃的真是泻药吗?为什么我是从上面出来,不是从下面出来?”
简瑛:“……”
“起得来吗?”简瑛站在她身侧,一手拎着水壶,一手垂着,低头看她。
有点腿麻。
方栖乐看着简瑛垂下的手,下意识想要拉一下,但想到她刚才说自己是小孩,心里憋着气,双手撑着膝盖,自己站起来。
方栖乐拖着发麻的腿,一拐一拐地走到藤椅,仰头,四仰八叉地躺下。
除却呕吐的过程很难受外,胃里的酒水吐空后,脑袋清醒不少,转得也快了,方栖乐躺下后第二秒就反应过来自己的躺姿,迅速绷紧腰腹,双腿交叠,回忆网上御姐风的美女拍照姿势,像模像样地学。
简瑛拿铁锹铲了几捧土,将呕吐物遮住清理,扭头见方栖乐的坐姿,眉心微蹙。
坐没坐相,看来酒还没吐干净。
简瑛拿起矮几上的药片:“再吃一颗?”
方栖乐蹭地坐起来,双腿并拢,手放膝盖上,乖巧微笑:“不用了,谢谢姐姐,我现在感觉很好。”
简瑛没放下药瓶,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已经醒酒。
方栖乐咧嘴笑了笑:“嘿嘿。”
简瑛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目光与她平视。
嘴角的笑容渐渐呆滞,方栖乐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人的眼睛。
简瑛的眼睛是很标准的凤眼,眼尾上扬,眼睫长而弯,多情轻抚,可偏偏目光凌厉直白,像是能穿透人心。
方栖乐看着她眼尾的长睫扇动,心脏不自觉跟随着节奏跳动,手心冒汗,手指不自觉蜷缩。
简瑛看着她的眼睛:“证明一下。”
“怎、怎么证明?”
“为什么要给我钱?”
方栖乐怔了一下:“什么?”
“上次你让金蛋背个书包送过来的。”简瑛还记得那串数字,“一百二十八块三毛八。”
方栖乐想起来了:“为了谢谢你啊,我还写了贺卡,上面的小人是我画的,怎么样?好看吧。”
“为了谢我。”简瑛说,“为什么是钱?不是其他的东西。”
“因为我那时候只有钱。”方栖乐回忆一下她刚才说的数字,“一百二十几来着,哎呀,记不清了。我那时候手里最重要的只有这些钱,就只能给你这些了。”
说到这,方栖乐又想到那天穿小内裤躺简瑛沙发上的窘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夏风轻柔抚过脸颊,良久,方栖乐感觉自己的头被人扒拉了一下。
她疑惑抬头,简瑛已经站起身,一手拎着水壶,一手胡乱摸摸她的脑袋:“十一点半了,你该回家了。”
方栖乐一惊,这么晚了?
她猛地从躺椅上窜起来,往外跑,边跑边摆手:“姐姐再见!”
院子再次恢复静谧,青蛙也睡下了。
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简瑛拎着水壶走进阳台,她没开灯,绕过客厅,将水壶放到岛台,抬头时,身体明显一僵:“外婆,你知道晚上穿白裙子出没的都是什么吗?”
“放心,你这脾气,即便是鬼也懒得搭理你。”简盼央扶了下老花镜,伸手摸索着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拿水壶干什么?”
简瑛划卡手机,点下智能按钮,餐厅缓缓照亮。她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简老太喝完水,看她:“刚才是乐乐那孩子?”
药瓶随手放岛台,简瑛坐在高脚凳上,垂头打字:“嗯。”
“你最近跟她走得很近。”
“还好。”简瑛注意力放在手机上,随口回。
“她还是个孩子,性格又单纯。”老花镜后的眼睛直白锐利,简盼央盯着简瑛,“别拿你以前那套祸害她。”
简瑛手指一顿,按灭手机,看向简老太太,有些诧异。
书香门第出身的简盼央孤傲了一辈子,自女儿结婚后,便一直独居在这个小县城里,逢年过节不回北京,女儿离婚后再婚都没出过县城,也很少过问小辈的事,连简瑛高二那年宣布出柜,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地,老太太听了,也只说了句,“又没犯法,操那心干什么。”
简瑛欲解释,简老太赶在她之前说:“你也就在这呆一阵子,但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估摸着还剩个十年,山梅人很好,乐乐是个好孩子,后面这十年,我想过得快活点。”
老太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简瑛心里明了:“好,我知道了。”
简盼央扶着楼梯上楼,简瑛看着她佝偻年迈的身躯,心中有股难言的涩意。
自小时候出事后,简瑛与父母的关系便疏远很多,高二出柜后,母亲离婚再嫁,父亲移民国外,简瑛唯一有联系的亲人就只有简盼央,她的话,简瑛自然要顾虑。
洗完澡,怕吹风机吵到楼上的简盼央,简瑛用毛巾随意擦了两下头发,仰头靠在电脑椅上,头发垂在半空等待晾干。
趁着这个空档,简瑛打开手机备忘录,一排划过去,全是人物名称。
点开“乐乐”的文件,下滑。
乐乐。
十八岁。
外地转学,高三在读,成绩未知。
母女强人,父职业未知,奶奶老年痴呆。
性格活波但略微胆小,不太聪明,易受骗(注:可能与家庭有关,待探究。)
紧张时会要吸管,抿嘴,抠手指,踢石头,皱鼻子,眨眼(注:小动作很多,形成原因值得探究。)
人物疑惑点:
1.送零钱作为感谢礼。(注:意外地发现,人物行为的背后原因可重点探索。)
2.观察者思想出现短暂失控,酒精无法压制。
3.该人物似乎与其他观察对象不同。
——其他待定——
人物可研究性:三颗星。(待定)
退出文件,手指左划,简瑛看着红色的删除标识,落下的指尖犹豫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