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记得伯母的嘱咐,也因为初到沈家来,待人处事小心翼翼,怕自己说错了话,给迟家丢脸。
当沈洺暄问云端为什么见过沈家的老老小小后,十几天了,只坐在房中,不去屋外走动时,云端憨里憨气地说了一堆话。经沈洺暄总结过后,她大致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像是怕生,他才问完,她便迫不及待地张口,可是絮絮讲了一堆,话也说不灵清。
装得倒是挺好。
沈洺暄绝不相信,迟家的女儿是盏省油的灯。
他玩笑似的试探她,迟云端全作听不懂搪塞过去,“我又不是盏灯,用不着油,什么省不省的。沈六公子也真是个妙人,大白天的便开始说昏话。”
沈洺暄只淡淡笑笑,默然不语。
可他那么一说,云端祖父的教诲和嘱托,便仿佛才聆听过一遍似的,字字不落地浮响在耳畔。
“我本来舍不得你,可是沈家言明要娶迟家的嫡亲孙女。你的堂姐妹里,嫡出的不少,但大的嫁出去了,小的十岁还不到,剩下来只有你,最合适。”
“古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但你是嫁到沈家去,沈德岳是本朝当仁不让的第一佞臣。”
沈德岳正是沈洺暄的祖父,当朝皇帝倚重的宠臣。
皇帝倾心寻仙求药,久避宫闱。
自沈德岳把持朝政后,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胆敢上书陈言的忠良几乎统统落了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的下场。
“你嫁到沈家去,是为了保全迟家,也是为了让我和其他有志斩除奸狞的大人得以喘息,韬光养晦,以期有朝一日,将罪不容诛的沈德岳就地正法。”
“云端,你姓迟,是我迟家的人。”祖父殷殷地交代,“本朝的江山社稷,百姓生计还需得仰赖于你。答应爷爷,在沈家收敛锋芒,表面上不闻不问,什么也不要管。”
“挨到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之际,伺机而动。”祖父老了,讲了这许多话,不但声音听起来分外虚弱苍老,到铿锵之处还因为一口气没续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端牢记祖父的交代,嫁到沈家来,是为了做祖父的耳目,伺机而动,铲除权奸。
至于沈洺暄,因为他是堂姐云翊心上人的缘故,云端非但不像心里排斥其他沈家人一样排斥厌恶他,反而对他保有几分好奇。
沈洺暄意图为前世的沈家复仇,让迟家也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而云端又肩负起和前生一样的使命,暗中收集证据,帮助祖父给予沈德岳致命一击。
成婚近半月,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依旧同床异梦。
这次的较量并不公平,因为或多或少,前世的记忆还有些刻在了沈洺暄的脑海中。迟云端却什么都记不得了,梦见了也只当做怪诞不经的梦。
譬如,最近的一次,云端也只将它当作漠不相干的怪梦。
一:
天边刚露出个口子,透出宁静致远的淡青色时,谨言就到了祠堂前。
他从她背后绕到了她面前,“天亮了,可以起来了。”
脑袋糊得跟浆糊似的凤玦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然后才讶然道:“你怎么一大清早就起来了?”
“昨晚睡得分外早,睡够了,寅时就起来了。”向来实诚的谨言撒起谎来竟意外地轻车熟路,眼也不眨一下。
凤玦在祠堂前跪一夜,他就在旁边她看不见的地方守了一夜。
“天亮了。”凤玦喃喃低语,抬起右腿的瞬间,跪麻了的膝盖出奇不意地恢复了感觉,还是那种钻痛骨髓的痛感。
“啊——”凤玦半边脸颊不抽搐,做了个丑模丑样的表情。
在祠堂前跪一晚上,这双原来能蹦能跳的腿此时就像冰雪积冻后的枯木,使点力掰两下,嚓一声就断了。
“我抱你走,”谨言的手已抄到凤玦的后背上,惜字如金地提醒她,“你别乱动啊。”
凤玦没动,她整个身体、整张脸都像凝结了一样一动不动,瞪大的眼珠子却似受了惊吓般不安地转动。
诚然,凤玦和谨言拜堂成亲一年有余。但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好像和对方互不认识般,致以有礼有节的问候,遇上了,就拘谨谦恭地讲那么几句话。
谨言有一位夫人,两位如夫人。在决定纳凤玦为妾前,他祖父在想要羞辱凤家又秉持做人留一线的矛盾心理中,给谨言塞了一个油盐商人的女儿做小。
谨言原来一个小妾也不想要,十天半月内却有了两个。
更可恶地是,他的堂兄弟们还要拿他取笑,“谨言记得让厨房多炖些补汤,三位夫人呢,得好好补补身子,才能榨出油水来。”
呸呸呸,竟然把他比喻成那样,什么油水不油水,他们不会觉得自己言辞幽默吧。
谨言想着堂兄弟们的奚弄,便没注意到怀里凤玦呆楞着凝视他的神情。
到了床榻上还是冷,跪着跪着把知觉全丢掉了的身体此刻好像被寒冷反噬了。凤玦牙齿咯咯咯控制不住地打战,“好冷啊,好冷——”
是挺冷的,他抱她过来的路上感觉自己怀里抱了块寒冰。
谨言把凤玦放下来,给她盖了被子,手就不知怎么地按到了她两肩上,“忍耐一下,火炉已经备上了,等会儿暖和了再睡。”
他一开始没意识到,他这样做,是想传递手上这巴掌大的温暖给凤玦。
二:
凤玦醒过来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好像做了一个很沉重的梦,不是说内容沉重,而是带给她的感觉。
每次感觉到了,一准儿睡上了五六个时辰。
凤玦伸伸懒腰,卷着鸳鸯戏水纹样的被子翻个身,睹见靠着床壁闭目休憩的谨言,眼珠子又一次愣愣地睁大了。
“啊——”这次嘴也没管住,短促地叫了一声。
果然把谨言惊醒了,凤玦后悔得想给自己这嘴糊个浆糊,眼下却只能先镇定下来,问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在祠堂前跪了一夜,是因为我。不亲眼看见你醒过来,我便免不了心内有愧。”谨言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如水。
但他的眉目之中无端地就是透着一股歉疚之意,带着若有若无的担忧。
凤玦想看仔细点,目光专注地流连于他的眉目间。
在谨言的视角里,被凤玦毫无先兆地一丝不苟地看着,不禁使他感觉到深深的疑惑迷惘。
他不禁有些奇怪地回看过去。
“凤玦,我们是不是之前在哪里见过?”他突然道。
“是啊,我们之前的确见过啊。”他原先以为是错觉,顺口一提,没想到凤玦却言辞诚恳地应下,“不过我看见了你,你却没看见我。”
谨言不能不继续接下去问道:“何时?”
“一年前的元宵节,”凤玦像想起很高兴的事情,突然坐了起来,“还记得一年前的元宵节发生过什么吗?”
眼睛灼灼地发亮,倒看得谨言不由认真思索了一番。奈何没想起来,谨言连摇头都带了莫名的愧疚感,“不记得了。”
“是啊,年年这元宵节的孟河畔发生的事儿都是一样的,你忘了也不奇怪。”凤玦目光里露出感伤的神采,仿佛触动了伤心事,自言自语着,“去年元宵节的时候,我还有个姐姐。”
“那现在呢?”谨言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凤玦神态和语气不已经明示他,在她那位姐姐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吗?
凤玦垂目道:“现在世上只有凤玦了。”
三:
凤玦未出嫁以前,有个并非一母所生的姐姐,长她三岁,蕙质兰心。
姐姐单名一个璋字,凤玦从小就颠颠跟在她后头,阿姊长阿姊短,不绝于耳地叫着,“阿姊、阿姊。”
在朝为官的祖父给阿姊定了门婚事,告诉阿姊没几天,她便害了急病,一命呜呼了。
凤玦出嫁以后,有了个追求随心所欲的丈夫。他父祖要他应试科举,入朝为官,他不肯。要他和官宦子弟交游,他嫌那些人纨绔子弟,也不肯。
这不肯,那不肯,人在河边走,一朝不慎湿了鞋。
谨言父亲的续弦夫人早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逮着个谨言欺负她娘家侄儿的名头,在家里大张旗鼓地升堂,大义凛然地判处谨言以不识好歹的罪名。
并非妾身偏私,小题大做苛待谨言。太爷,这次幸亏是妾身的侄儿,谨言从他手里抢个婢女抢便抢了。
这要是哪位皇亲国戚的子弟,谨言那样做,可是要给我们赵家带来灭门之祸的啊。
续弦夫人说得合理又得情,这全然要归功于她在心里就骗自己是为了赵氏这一门的兴衰荣辱考虑,才能演出得动情。
那要怎么处置谨言呢?赵家老太爷,谨言的祖父,即是当朝首辅问道。
谨言既然是赵家的后嗣,就让罚他在祠堂前跪一晚上吧。
续弦夫人为赵家真是考虑了太多。
谨言他都不禁被这口蜜腹剑的女人所感化了,正值春寒料峭,跪上一晚上,他的双腿是要还是不要?
更可气的是,平日工于心计的祖父居然老糊涂了一样点头同意了。
祖父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这女儿的儿子近来生养了个儿子,让祖父当上曾祖父,所以连一向偏爱他的祖父都偏心了吗?
奈何赵老太爷在家是这家里的掌舵人,在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连谨言也触他三分。
祖父要他去跪祠堂,谨言看着他威严的脸庞心里就怵了几分。不敢争辩,只恼怒地瞪视那个心胸狭隘的半老徐娘。
半老徐娘乜斜着眼睛看他。
谨言眼里凶光把这女人千刀万剐之际,蓦然冒出个清越如环佩玎咚的声音,玎零玎零划过谨言心头。
“爷爷,是我可怜那小姑娘,要夫君买来给当丫头使唤的。这事由我而起,应该罚我。请爷爷不要责罚夫君,就让我去跪祠堂吧。”
着实出人意料,和谨言话也没说过的凤玦居然破天荒地主动要求代他受过。
居然,是凤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