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春寒料峭。
薄雾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缠绕着江南水乡柳溪镇。青石板路被夜露浸得黝黑发亮,狭窄的河道里,乌篷船无声地滑过,搅动着墨绿色的、死气沉沉的河水。空气里弥漫着河泥的腥气、陈年木头的腐朽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渗入每一块砖石的沉闷。
一叶小舟在镇口简陋的石阶旁靠岸。船上下来两女一男,穿着与这闭塞小镇格格不入的装束。为首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短发齐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斜襟布衫,外罩一件深色薄呢外套,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锐利而坚定。她便是林挽云。她身后跟着一位同样年轻、剪着短发的圆脸姑娘李萍,以及一位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男青年陈锋。三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其中林挽云肩上挎着一个显眼的、印着红十字的皮质药箱。
“到了,就是这里。”林挽云环视着笼罩在薄雾中的灰暗房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沉闷的力量。她的目光扫过河边浣衣的几个妇女,她们无一例外地穿着宽大的旧式袄裤,弓着背,动作迟缓,眼神麻木地瞟向这几个“异类”,随即又迅速低下,仿佛多看几眼都是罪过。
“比想象中……更压抑。”李萍小声说,紧了紧衣领,似乎想抵御那股无形的寒意。
陈锋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稳:“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我们。”
他们此行的目的明确:作为“启明社”的先遣力量,在这片被封建礼教和乡绅势力牢牢掌控的土地上,扎下一颗新思想的钉子。建立联络点,传播进步思想,破除迷信陋习,尤其是那令人发指的缠足恶俗。他们租下了镇西头一间临河的破旧老屋,稍作打扫,便在门口挂起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是林挽云亲手书写的几个端正大字:“济世医舍,诊病识字”。
最初的几天,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实在穷得看不起郎中的贫苦老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怯生生地来求医。林挽云来者不拒,耐心细致地诊治,分文不取。李萍则在简陋的“夜校”,其实就是医舍里腾出的一块空地,点上油灯,试图教几个大胆些的年轻媳妇认字。然而,来者寥寥,且眼神躲闪,稍有风吹草动便匆匆离去。乡绅赵老爷家派来的眼线在街角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敌意。
“这铁桶一块,针都插不进。”李萍有些泄气地整理着识字卡片。
“急不得。”林挽云正在擦拭药箱里的器械,动作一丝不苟,“几千年的枷锁,哪能一朝就砸开?医病,更要医心。总得有人先站出来。”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医舍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一个穿着深色粗布袄、满脸刻薄皱纹的老妇人,几乎是拖拽着一个瘦小的女孩闯了进来。女孩低着头,身体佝偻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正是宋知微和她的祖母宋王氏。
“喂!那个什么大夫!”宋王氏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快给我家丫头看看!这赔钱货的脚烂了,臭死了!别耽误了给赵老爷家送过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和劣质药膏的恶臭,瞬间在小小的医舍里弥漫开来。李萍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陈锋皱紧了眉头。林挽云的目光却瞬间锐利如刀,她放下手中的器械,快步走到宋知微面前。
“别怕,姑娘,坐下让我看看。”林挽云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试图驱散女孩身上的惊惧。
宋知微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她不敢看林挽云,更不敢看周围。在祖母粗暴的拉扯下,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按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她的身体僵硬,双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磨蹭什么!快看啊!弄点药糊上止住臭就行!”宋王氏不耐烦地催促,浑浊的眼睛里只有对“耽误事”的恼怒,没有丝毫对孙女的怜惜。
林挽云没有理会宋王氏的叫嚣。她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腐臭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但她强压下去。她蹲下身,目光落在宋知微那双被层层肮脏裹布紧紧缠缚的脚上。那布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黄绿色的脓液和暗红的血水浸染得污秽不堪。
林挽云的心猛地一沉。她戴上手套,动作极其小心地,开始解开那些如同毒蛇般缠绕的布条。一层,又一层……每剥开一层,那股恶臭就浓烈一分。宋知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已经咬出血丝,却硬是没发出一丝痛呼,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
终于,最后一层裹布被揭开。
饶是林挽云见惯伤病,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李萍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陈锋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脚”!
脚背高高弓起,脚趾被强行折断、扭曲,深深地压向脚心,紧紧黏连在一起,像一团被揉烂后又开始**的肉块。脚趾缝、脚踝处布满了溃烂的伤口,脓血正不断地从翻卷的皮肉里渗出来,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肿胀得发亮。这双畸形的“三寸金莲”,此刻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正在流脓淌血的人间地狱的微缩景观!
林挽云的手指在手套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一股滔天的愤怒和深沉的悲悯。她猛地抬头,看向宋王氏,眼神冷得像冰:“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美’?这就是你们给她缠的‘好前程’?!这双脚,已经烂透了!再不解开,别说走路,命都要没了!”
宋王氏被林挽云眼中那股骇人的怒火和气势震得后退一步,但随即刻薄地啐了一口:“呸!你懂什么!女人家生来就是这命!脚大难嫁,丢人现眼!赵老爷就喜欢小脚!烂了?烂了也得裹着!死了也是她的命!”她伸手就要去拉扯宋知微,“走!回家去!别听这妖女胡说八道!回去抹点灶灰!”
“不准动她!”林挽云厉声喝道,一步挡在宋知微身前,瘦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转头看向宋知微,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姑娘,看着我。告诉我,你想解开它吗?你想让这双脚,只为你自己走路吗?哪怕……会很痛?”
宋知微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那是一张极其苍白、瘦削的脸,带着长期营养不良和痛苦的痕迹。但此刻,那双原本死寂如古井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被祖母当众羞辱的难堪……但在这片绝望的泥沼深处,仿佛被林挽云那坚定而悲悯的目光点燃,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对“解脱”的渴望,如同寒夜里的星火,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声音,只有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林挽云的手背上,滚烫。
没有言语,但那颗泪珠和眼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星火,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林挽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和冷静。
“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她不再看宋王氏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也无视了她的污言秽语和威胁。她示意李萍和陈锋拦住情绪激动的宋王氏,陈锋强忍着不适,李萍则带着愤怒挺身而出。她自己则迅速从药箱里拿出消毒药水、剪刀、镊子和干净的纱布。
“忍着点,姑娘。”林挽云的声音异常沉稳,像定海神针,穿透了宋知微的恐惧和祖母的咒骂,“从今天起,这双脚,只属于你自己!”
冰冷的剪刀触碰到溃烂流脓的伤口边缘。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宋知微全身,她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限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惨烈呜咽。汗水和泪水瞬间浸湿了她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衫。
林挽云的手却稳如磐石。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进行一场最神圣也最残酷的仪式。剪开粘连的腐肉,剥离坏死的组织,用消毒药水一遍遍冲洗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脓血混合着药水淌下,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污秽。恶臭弥漫,令人窒息。
宋知微痛得几近昏厥,身体剧烈地痉挛。但在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间隙,当林挽云用镊子小心夹走一块顽固的坏死组织时,当冰凉的药水冲刷掉脓血、带来短暂刺痛后的些许清凉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轻松感,竟然从那地狱般的痛楚中,极其微弱地渗透出来。仿佛那缠绕她血肉和灵魂的毒蛇,正在被一条条斩断。
时间在宋王氏的咒骂、李萍的呵斥、陈锋的阻拦和宋知微破碎的呜咽声中,显得格外漫长。终于,当最后一处严重溃烂的伤口被清理干净,敷上消炎止血的药粉,并用干净的纱布松松包裹好时,林挽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地上,那层层剥下、浸透了脓血和药水的肮脏裹脚布,如同一条死去的毒蛇,扭曲盘踞。
林挽云看着这堆象征着无尽痛苦的罪证,眼神冰冷。她一言不发地找来一张油纸,极其仔细地将那堆污秽不堪的布条包好,收进了自己的药箱底层。
宋知微瘫软在条凳上,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虚脱。但那双刚刚经历过地狱般痛楚的眼睛,却不再是一片死寂。她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双被松绑、虽然依旧畸形肿胀、裹着纱布,却不再被紧紧勒缚的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们。眼泪无声地流着,不再是纯粹的痛苦,里面掺杂了太多东西——茫然、恐惧、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劫后余生的微光。
“你……你这个妖女!你毁了她!赵老爷不会要她了!你赔!”宋王氏见木已成舟,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地咒骂着,被陈锋和李萍强硬地“请”了出去。
医舍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浓烈的消毒水味和尚未散尽的腐臭。林挽云疲惫地靠在桌边,看着蜷缩在条凳上、像一只受惊小兽般的宋知微。
“结束了。”林挽云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又异常坚定,“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路,在你脚下,也在你心里。敢不敢走,看你自己的了。”
宋知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林挽云。昏黄的灯光下,林挽云的身影仿佛笼罩着一层温暖而强大的光晕。那双曾为她斩断毒蛇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药箱上,指尖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她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勇敢地,迎上了林挽云的视线。
那堆被油纸包裹、藏在药箱底层的染血裹脚布,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埋在了这间简陋的医舍里,也埋在了两个年轻女子刚刚开启的命运交汇点上。柳溪镇沉闷的水面,被这颗沉重的种子,砸开了一道无声却剧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