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岛 第5章 迷路

那颗石子从秦启手中弹出，似离弦之箭飞入浓雾中。

几乎同时，雾中传来一声惨叫，声音听起来挺远的。

“手气不错，一击即中。”秦启拍拍手笑着从假山上跳下来，如一片轻叶落在迟星面前，几乎没有声响。

迟星已猜到这个寸头并非平凡人，却没料到他有这般身手。

“走，带你去捡猎物。”秦启扬了扬下巴。

迟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便跟着秦启走。

两人穿过一扇石拱门，进入一条古香古色的老街。

这条街市不大，一条青石板路贯通南北，两侧房子矮小紧凑，鳞次栉比，

“这里是长乐街，岛上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别看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晚上可热闹了。”秦启挤挤眼，“小孩，得空我带你到这玩玩。”

“好。”

迟星奇怪，秦启说话的样子，与昨晚在镜湖边又完全不一样了。

走在这条老街，那种被人在暗处直勾勾盯着的感觉又上来了。迟星回头看去，每一扇门窗都关得死死，雾气笼罩着这里，除了他俩没有第三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走过一座风雨桥，穿过一片乱石岗，终于来到了一处断崖。

“让我看看，今天抓的是什么鸟。”秦启大步流星，身上叮当叮当响，他扭了扭脖子，又紧了紧手腕处的黑色手环，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穿过迷雾，那乱石中躺着的不是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大腿上有一个血窟窿，汩汩冒着血。那人趴在地上一边低吟一边艰难爬行，所经之处都被染成了红色。

他全身攀岩装备，应该是爬着崖壁偷偷上的岛。

迟星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景。

“啧，真是越来越嚣张了。”秦启摇了摇头，“防不胜防，看来得补充巡卫了。”

秦启回头问道：“小孩你怕不怕血？”

迟星忍住涌上来的晕眩：“不怕。”

秦启：“不怕就过来。”

秦启一脚将那人踢翻，从身上摘下一副手铐，将他双手铐住。

“还是这东西好用。”秦启在那冰冷的手铐上弹了一下，发出“铿”的清响。

“你要对他怎样？”迟星有点害怕，秦启的行为看起来像是违法的。

“那我得先问问，他想怎样？”秦启扯着嘴角笑道。

“说，上岛来做什么？”秦启用脚尖勾起那人的下巴，这是个戴银丝眼镜的青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探险。”那人疼得下唇已咬破，脸上是脏兮兮的汗。

“好好的一张小白脸，探啥险？”秦启笑得有点坏，他倾身下去，“留在温柔乡里过舒服日子不好吗？”

迟星看着秦启今日这玩世不恭的模样，简直怀疑换了个人。

“呸！”眼镜男啐了一口。

“还挺凶。”秦启拍了拍那男子的脸，“被水里的东西拖走可就骨头渣都没得剩，你得庆幸你落在了我手里。”

眼镜男的脸瞬间煞白如纸。

“他一直在流血。”迟星提醒到，“要不要先替他止血。”

“死不了。”秦启无所谓地答道，“别脏了你的手。”

这个人的性命，在秦启眼中，似乎与一只鸟没什么区别。

“提醒你一句，偷偷爬上孑岛的人，非奸即盗，不值得你用你那天真的善良来同情他们。”秦启回头看了看迟星，“这么些年，私闯者抓了一批又一批，当宝贝一样供着请上岛的人，你是唯一一个。”

“孑岛可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秦启笑道。

迟星哑然。

他上岛的整个过程都被妥贴周到地安排着，专车接，专船迎，大管家亲自带他上岛，少爷破例让他住进了顶层客房。

他差点忘记秦伯曾经说过，对于私闯者，少爷从不轻饶。

“这个人我先带去审问审问，”秦启单手拎起地上的男子，毫不费劲，“你应该不会想看的。”

“他，会死吗？”迟星感到有点不安，毕竟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个坏人。

“那得看少爷想不想让他死。”秦启舔舔嘴唇，笑得不太正经，“你若是想救人，可以去求求少爷。不过，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眼镜男被秦启悬空提拎着，腿部的血流个不停，他不停地颤抖着，那双眼像只可怜无辜的小鹿。

这眼神让迟星印象深刻。他在向迟星求救。

迟星拖住秦启的衣角：“其它人呢？我是说，秦伯他们呢？”

“我刚刚已说过，白天所有人都在沉睡，这座岛只有在晚上才是醒着的。小孩，你的工作时间也是在晚上，劝你回去补个觉。”

“你呢，你为什么不用去睡觉？”迟星追问道。

“我不是岛上的人，我与他们不一样。”秦启气笑了，“小孩，你准备这样拖着我到何时，你要与我聊到天黑么？”

迟星讪讪松开了他。

“回房间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还有你那手机，收起来吧，这岛上没有信号，也别乱拍照，少爷会不高兴的。”

末了他又问了一句：“知道回去的路吧？”

“大概知道。”

“行，快回吧，”秦启拎着眼镜男很快走进了浓雾中，迟星只听到他的声音从雾中传来，“这几天不太平，别乱跑。”

“好。”迟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断崖边。

迟星回头看了看这片断崖，这里居然可以上岛么？

他很想知道刚刚那名男子是怎么从这里爬上来的。

这是一段怀抱状弧形崖壁，左右两翼像张开的手臂，相对较封闭，并且偏僻。

刚刚那名男子冒着生命危险穿过了半个镜湖，来到了这崖壁之下，并且选择在这样一个大雾天攀崖上岛，肯定是经过周密计划的。

或许正如秦启所说，他上岛的目的并不单纯。

崖边没有任何护栏，迟星伏在边缘往下看，大雾很重，能见度很低，迟星听到大浪拍打着崖壁的声音，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迟星突然意识到，若没有经过允许，他想自己离开或者登上这座岛，几乎是不可能的。

迟星怏怏地准备返回，忽瞧见左侧有一处陡峭石阶，一段小路往上延申着，又陡又窄，前端消失在大雾中，犹如天空之梯。

时候尚早，迟星决定爬上去看看。

爬了一会，迟星有点后悔了。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他没带水和食物，此时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浓雾吞没了一切，迟星的前方是雾，后方也是雾，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忽见前面隐隐约约有人影，迟星高兴地喊了一声：“你们好。”

没有人回应他。

他壮着胆子往前走，人影越来越多，似乎很热闹。

然而，当再走近一点时，迟星惊住了。

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尊尊活灵活现的石像。

迟星闯进了一片庞大的石像群。

一座两丈高的牌坊立在前方，上面刻着两个字：寐林。

这里的石像，每一尊都形态不一，相貌不一，男男女女，密密麻麻，成百上千。

迟星甚至可以看出他们嘴角的笑容或眼尾的沧桑，感受到他们的悲或喜。

迟星打开手机灯，一个一个看过去。

人间百态，饮食男女，就这样被雕刻进了石像中。

这样一座孤岛，哪里来的这么多工艺精湛的石像？

迟星在一尊少年模样的石像前停住，这个少年与他身量差不多，长手长脚，俊眉星目，看起来很面善。

迟星摸了摸他的手指。

这工艺未免太好了，连指甲与指纹都那么逼真。

迟星愣愣地看着他，说了声：“你好。”

这声音如空谷幽兰，是寐林里唯一的声音。

石像当然不会回应他。

天色渐渐暗了。

迟星看了眼时间，傍晚五点，大雾天气，天黑得比较早。

该回去了，迟星开始寻找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那尊少年石像扭头看了他一眼。

这里没有信号，手机没有记录行动轨迹，迟星很快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他走不出寐林了。

天色越来越暗，迟星转悠了近半个小时，依然没有找到寐林的出口。

迟星越走越心慌。

来时的路基本是向西，现在回去一直向东应该不会错，他调出指北针，朝着指针的右前方直走。

天色越来越黑，大雾依然没有散去。

迟星点着的手机灯，是这空蒙夜色里唯一的光亮。

“夜里不要一个人出门。”秦伯的叮嘱又浮现在脑中，迟星的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变成飞奔状态。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仿佛听到了周围细细碎碎的动静，那动静像极了雏鸟一点一点啄开蛋壳破壳而出的声音。

迷雾中传来低低的嗤笑声。

迟星惊出一身冷汗，轻轻喘着气，湿冷的衣服贴在后背，在夜里特别凉。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人在追赶他。

迟星慌忙回头看去，并没有人，浓雾掩藏着一切。

迟星喘着气。

浓雾中似乎出现了一个颀长的墨色身影，他撑着一把黑色大伞，枯白的手指握着漆黑的伞柄，黑雾缠绕着他，伞下一双利眼，炯炯发着光。

他就那样远远看着迟星，透过浓雾，死死盯着他。

迟星想起了龙泉废墟古城中看见的那只野兔。

红色的眼睛，发着诡谲的光。

那人低沉的声音穿过雾气飘来，像远古的诅咒。

“记住你是谁。”

“记住你的使命。”

“忘记就是背叛！”

雾气从迟星蜷着的指尖钻过，迟星害怕极了，躲无可躲。

迟星慌张转身，浓雾的另一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招着手：“天黑了，我们该回家了。”

“爷爷！”迟星颤抖着，情绪渐渐失控。

“不准哭。”爷爷的声音逐渐严肃。

“永远不准哭，就算我死的那天，也不准哭，知道吗。”

“永远别掉眼泪，别让他们找到你！”

“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一个低哑的声音突然在迟星身后响起。

这个声音！！！

一种封存已久的恐惧感冲上头顶。

慌不择路间，迟星被雾中什么东西绊倒了，手肘与膝盖扑在碎石间，钻心的疼。

“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能将你抓回来。”那男声低沉、沙哑又变态，化成灰迟星都能听出来。

“要不要试试？”那声音继续说着，犹在耳边。

迟星害怕得发抖，他挣扎着爬起来，按着指北针的方向继续往前跑，眼泪却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迟星顾不得擦眼泪，埋头却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里。

只觉腰间一紧，迟星被人揽住了。

“不是不爱哭吗？”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那些缠着迟星的诡异的声音，如同被一键噤了声，骤然消失。

幽静的空间里，只有那人的声音，与迟星的心跳声。

方泽，这座孑岛的主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虽细致，却也冰冷，不带什么情感。

“我没哭，是烟雾迷了眼。”迟星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哦？那是烟雾的错。”方泽淡淡说道。

他低头看着迟星，很自然地揽着他的腰，承受着他的重量。

受伤的膝盖不用再受力，疼痛瞬间减轻了不少。方泽指尖的力度，给了迟星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安全感。

刚才的恐惧，在方泽出现的瞬间，全部消失。

迟星的心，被一种暖暖的、鼓胀的情感填满。

“你跑得挺远，”方泽说道，“让秦伯他们好找。”

“我不是故意的，我迷路了，我……”

“我知道。”方泽的声音逐渐有了温度。

“对不起。“迟星突然自责，为自己的没用，为自己给大家带来了麻烦。

方泽轻揉着迟星的后颈，那是无意识下的习惯动态。

像很久很久以前安抚那个人一样。

“你不必道歉。在这里，你可以像个孩子一样，不必隐藏，不必逞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责怪你。”

而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害怕时就哭出来，这样我才可以找到你。”

别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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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