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吧。
迎面而来的是一整条街的霓彩招牌和飕飕刮骨的寒风。
滕染冷颤一下缩了缩脖子,立起衣领,裹紧大衣扫视一圈。
没扫到熟悉的共享单车的时候,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扫到一街不重样的超跑的时候,她觉得非常不对劲了。
……姜予淇,你好样的。
如果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今晚一定不会屈服在这女人的花言巧语下。
然后被拉进这个她后知后觉看着就消费不菲的鬼地方。
她哪怕是在被窝里抹着泪清点存款,也比又碰上那人强。
造孽呀。
身后有咋咋呼呼的动静,喝醉的人大着舌头和口气跟同行人吹牛批。
凌晨一点多,熬不住的那批已退场,没玩够的那批要通宵,酒吧街上人迹渐变稀寥。还算空阔的路边,她走着跟那群人沾不着边的相反方向,然而那团混着烟酒味的浊气却移得越来越近。
不善的意欲昭然若揭。
为避免糟心事的发生,滕染加快步速。
但就在这同时,假装摔倒扑过来的男人撞到她后背,撞得她一趔趄。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啊美女,真是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这货的大舌头还是选择性的,在那儿拙劣地自导自演上一出烂戏,边上几位扮演搀扶的角色不但没有一丁点儿要劝拦的表示,还个个心知肚明又不怀好意地笑。
“这么晚了就你一个女生啊?多危险,诶你看,我们人多,一起走,别客气,哥哥们送你回家……”
“……”
危险?
要没你们这群狗杂碎,大半夜劳资躺路边睡一觉都安全得很。
现实是,对着一帮喝了点酒本就稀缺堪忧的智力素质更是全自动大消除的成年男性,滕染反应不大,克制着火气和骂人的冲动,连皱眉都微不可察。
借着光,她也认出了其中“醉”得最严重、开口说话的这人。
——舞池里和女生搭讪不超半小时就动手动嘴的那个男的。
一个弱鸡她能较量较量,但一群弱鸡她寡不敌众。
滕染没搭理,在他的咸鸡爪熏过来前,扭头疾走。
不料听后面的动响,那瘪犊子踢踏着鸡爪子还要追过来。
他大爷的。
这种人怎么还不断根然后去SPA。
就在她盘算着实在甩不掉要不要来个两百米冲刺,起跑的姿势都预备好了之时。
后头换了阵动静。
有人音很低调很高地提醒:“艹,你对象来了!你他妈还演什么演,赶紧的。”
不远处,出租车上匆忙赶下来一个素面朝天的女生,脚下生风,风中捎着怒意。
“喝成这样你还要不要命了?!”
响起来的女声,在这夜里,在这街边,愈地尖亮。
“这是第几次了?来你告诉我,打视频报备的时候跟我保证的什么?!我说的话你全当放屁是吧?!”
可笑的是。
那帮朋友这时候争相劝起来了。
“哎别生气嘛嫂子……”
“这不大家玩高兴了都多喝了点,出来玩难免的事儿,又不是天天喝。”
“说到底怪我们这群放飞的单身狗啊,没个节制,不比哥们儿有个对象管着。”
“嫂子,我哥喝醉了一直念叨你呢,大半夜非要给你买束花回去,说什么都不行,要不然早到家了……”
装醉男在一声声掩护下哔哔哝哝:“老婆我爱你。”
大冬天的零下深夜,女孩儿只穿着薄款的睡衣拖鞋就跑出来了,可见有多担心和急切。
瘦小的身板,风往衣服里灌,吹着散着的头发。
她扒开狗皮膏药般往身上粘的男人,很用力地给他拉高了外衣拉链,话里的气却已消去大半:“行了,你给我老实点,冻死了,先回去再说。”
走。
走你的。
别多管闲事。
不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会变得不幸。
尤其是他人的情感纠纷。
你只个路人。
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这个插一手连二百五都没。
放下助人情结,远离乳腺结节。
滕染握紧拳头,强制地命令自己的脚尖变转方向。
装醉男走到一半蹲那儿了,别管胃里有没有,哇哇大口开始吐。
三分醉演得女生又气又心疼地拍着他背喂他喝水。
女生正喂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下肩。
“?”一转头,先愣了两秒的。
是个约莫二十都不到的年轻女孩儿。这美貌……在夜色下头顶光环晃人眼的程度,还以为是明星……特别还两眼弯弯,挂着友好无邪的笑,甜俏俏的。
明明心里还烦着,但女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发出陌生的夹子音,轻轻柔柔地问:“啊……请问有事吗?”
滕染就这么友好无邪地笑着,夺渣男狗命来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个人呀?”
“?”
她指指“一人我饮酒醉”的入戏男,天真得似乎只是好心地来提个醒:“他女朋友还在里面。”
“??”
女生顿时皱起眉了,多少会不悦:“你搞错了吧,我就是他女朋友。”
装醉男一阵一阵的,立马又不吐了,发起酒疯来,很有恶心得让人想把他挂拼多多上供新老用户都砍上一刀的丧尸感。
滕染敏捷一躲,在一堆干扰的咳嗽声中超大声:“诶?那就奇了怪了,姐姐,刚才在里面和他亲得昏了天黑了地忘了情的人好像不是你呀。”
比演技是吧,来,让你看看什么叫戏王。
“……”
装醉男脸登时青了,演都不演了。
“不,你他妈谁啊?瞎管什么闲事……滚不滚,信不信老子揍你!”
滕染一个丝滑走位忙躲到女生身后,比人家高了一个头,缩下来委委屈屈的。
“姐姐,我刚才可看到了,你男朋友喝得烂醉如泥像死了一样,但嘴巴没死,还会乱亲别人,可怕得很。”
“……”
“姐姐你看,他好像还要打我……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
“毕竟我只是说好像不是你,又没说真的不是你……”
“……”
滕染躲在女生身后娇弱惹人怜,眼神却挑衅地瞄准装醉男:
就你这点道行,还不速速跪下给你爹虔诚拜三拜!
装醉男破口大骂。
他女朋友站在他面前,犹似灵魂出了会儿窍,但很快,就从天降霹雳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还没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愤怒,冷静得可怕,扭头问了句。
“小妹,你确定没看错,是他,对吧?”
确认过眼神,她没帮错人。
没跑了。
这姐姐的这种冷静说明,接下来登陆的不是一场窝囊气,而是一场暴风雨!
滕染唰地就站直了,她们这边的气势跟着也高了一截,她的语气也从林黛玉切换成了鲁智深:“包的!姐!”
就恨自己没拍张照留下证据,“他们是个连续剧,我从头看到尾。我5.3的视力看到,他还伸舌头了!”
“……”
“我%#*,你有病吧?!”
“老婆,宝贝儿,你听我解释,我认都不认识她,这个神经病臭婊.子无中生有造谣我!我根本没伸舌头……”
“……”
兵不厌诈这招还是太好用了。
暴风雨来临前的两秒平静后。
滕染让出战场:“面对疾风吧。”
呼啦——
喂他的那瓶水也可以泼他。
啪啪——
左右两巴掌,力度双倍爽。
又是一咵嚓——
滕染惊了。着实没看出来,这姐是个深藏不露的,瘦小的身体蕴藏大大的能量,动作标准的顶膝,攻打下三盘鸡窝,最后一招有力的过肩摔帅气收尾。
比她那一套泼上加踹都利索。
咚——
男的捂着鸡蛋跪倒,磕了个大的。
而他的好兄弟们,傻了眼,不约而同捂住鸡蛋。
滕染探头森森地笑:“你们留这儿,是收尸还是陪葬呀?”
“……”
一句话清场。
眨眼间,渣男成了孤家寡人。
不偏不倚,他跪在戏王脚边。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啊贱男,真是不好意思戳穿你了……”
“这么晚了就你一个男生啊?在外面出轨多危险啊,诶你看,这下我们人多了,两个巴掌够不够?不够姐姐们可以一起扇你的,别客气……”
滕染擅装乖会认怂,但能出气也绝不受着。
当场报完仇,余光注意到身旁哭了的女生。
滕染神色稍正,从包里翻出一包新的纸巾递去,心叹口气。
她也安慰不了什么,就说了句:“天太冷了姐姐,下次出来记得多穿点。”
女生一听,哭得更凶了。
“诶……?这……你……我……诶……”
滕染无措了半晌,能想出来的也就是给个大大的拥抱,“别哭了,不值得……”
词穷的恍然间,记忆的屉子被抽开一格。
滕染想起,有人曾在她哭鼻子时安慰过她的话。
于是陡来的两秒怔仲后,她又说:“你的眼泪是珍珠,宝贵着呢,掉下来只会便宜他。”
果然有成效。
滕染嘿嘿一笑,“看,这舒筋活血地运动了一下,身上冒热气了吧?”
女生:“……”
呜呜死渣男狗东西,再也不谈恋爱了……
呜呜大妹砸你好香啊……
头顶光环,是又美又善良的小天使。
女生回抱了下,说了声“谢谢”,红着眼眶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的司机大哥踩油门前比来一个佩服的大拇指,本来凝眉目送的滕染霎时明爽了。
呱唧呱唧鼓起掌。
为自己的日行一善。
正鼓得起劲儿,脚面突地被抓了下。
滕染跳着往后一步,“哎呦我……忘了还有你这么个玩意儿。”
这下是真得在丧尸从地上爬起来之前来个两百米冲刺了。
滕染再次预备起跑。
忽然间,一道高高大大的身影神出鬼没地闪现到她前面,跟个雕像似的挡住去路。
街边路灯拨下不黯不亮的光,在男人投下来的黑黢黢的影子里,滕染迟缓抬头。
“?”
有些背光,她眯起5.3X2的眼。
看清雕像本雕。
“……”
如果内心OS能实体化。
那冷风嗖嗖的现在,她身上应该会多一件由十万个省略号制作而成的保暖大棉衣。
身为一个夜夜笙歌,在众多销金窟之间无缝横跳的纨绔大少爷。
你此刻不赶着去赴下一场**风月,而是无所事事地出现在这儿,挡一个平民小女孩回家的道。
你就,不觉得,你闲得有点ooc了吗?
滕染想问。
这位太闲的纨绔大少爷仗着自己身高腿长肩宽背阔的优势,竖行霸道地立在她正前方。
离她不到十厘米。
男人笑着看下来。
相视几秒,他抬起手。
呱唧、呱唧、呱唧——
用那金尊玉贵的双手。
赞赏地,倾情地,抑扬顿挫地,为她响起掌声。
滕染:“……”
没必要。
其实台下的观众就你一个。
神经病啊!
她忍无可忍,咬牙道:“好狗……”
“不挡道”还没听个声,她就光速秒怂。
因为面前这厮阴晴不定、玩不起地脸色瞬变。
好吧。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棍。谁让这位她一根毫毛也惹不起。
可滑跪的草稿还没打好,身前影子就朝下降了降。
迫不及待要揍她!
情急之下。
滕染抱头:“啊啊啊!我错了别打我!”
“只要不打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紧闭着眼,滕染感到耳侧的手腕被一只干燥的大手握住了。
……手不会要断了吧?
她跟姜予淇吃过不少瓜,二代圈里就有那么些个从国外回来的,金没镀成,反学了一身坏毛病,私底下使哪种法子折磨人的都有。
这个一笑她就发毛的纪少,越看越像!
再怂也得先保命。
对刚才那姐姐攻打鸡窝的招式留了印象,滕染依葫芦画瓢,出其不意地抬膝。
她自认为她速度超然,然而直接被制住了腿关节。
啊哦……
一手一腿都失守,她金鸡独立的样子很狼狈。
没关系,她还有尖牙利嘴。
纪逍罗正想说点什么,就见有只小鲨鱼嗷呜一大口啃上了他握着她的那只手。
“……”
他无声失笑,眸底竟自然而然地泄出几点纵容的宠溺。
……这都不松手?
皮是有多厚!还没咬到痛觉神经?
滕染的牙尖加了把劲儿,那攥着她的手也加了点劲儿,她被轻拽着旋了下身。
手和腿还在敌人之手,于是,她以一种相当诡异的姿势单脚蹦了两下。
旋转跳跃我不停歇……
眼中的问号晃了两晃,“??”
搞咩呀?
两人位置互换。
纪逍罗挡在了她和爬起来的装醉男中间。
因这一举动。
手腕被扯着带到了男人襟前,咬着他的滕染也几乎埋进了他胸怀里。
鼻息间的冷空气全替换成他身上自内而外传递出来的熨着体温的沉香。
睫尖一眨,就刷过他外套。
视野受限,其他感官便被侧重。滕染感到鼻头抵着的胸膛微震,带出男人冷冷沉沉过嗓的一句:“还不滚,等着老子揍你?”
这话是朝后说的。
滕染一愣。
很快就听到一串仓惶远去的奔逃声。
她才意识过来……
天杀的那个丧尸男还在!
也就是说,纪逍罗不是要揍她,兴许是看到了她身后的丧尸男有了动作才变的脸。
所以,他是要帮她……?
那她在干什么?
……在咬他。
哦。
在咬他。
在不遗余力地、恶狠狠地咬他。
“…………”
此时此刻的她。
恐怕在他眼里看起来更像个……
突发恶疾、
饥不择食、
随时随地大小咬、
……的丧尸。
不说忘恩负义吧,也是不识好歹了。
这农夫与蛇的一帧不知定格了多久。
悬于头顶的那把嗓音再响时,适才冰锥般的锋冷已烟消云散,携着些不着调的轻佻,低缓飘下来。
“小乖,我们的关系,进展得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
“……?”
“这才多久。”纪逍罗放下她的犯罪工具之一——左腿,轻哂一声:“目标就从我的后面转到前面来了?”
“……”
“就这么喜欢和我肌肤之亲?”
“……”偷换概念这一块。
他动了动手腕,笑说:“还赞不松口啊?”
“……”
滕染小脑袋退后,瞅着那一排红艳艳的牙印默住了。
姑娘脸上羞窘的红涨得飞快,在路灯的映照下,和那尘絮飞蛾一样纤毫毕现。
滕染表情麻木,不敢看他。
“不好意思……”
纪逍罗“哦”了声,“来先咬后歉这招?”
“……我说我困得神志不清,刚才其实是睡着了,梦见了一个大火腿肠就咬上去了,你信吗……”
纪逍罗:“肉质怎么样?”
“……”
不愧是比她多吃几年盐多走几年路的。她就欣赏大少爷这种见过大风大浪也听过胡说八道,遇癫更癫,从不把话掉地上的美好品德。
滕染点点头:“很鲜美。”
纪逍罗笑出声。
男人掌心的温度有些高,烫烫的。
松开她的手时,粗粝的指腹像是不经意地,摩挲过她腕内薄嫩细腻的皮肤。
脉搏异常地一突颤。
又是那种又僵又麻的电流感,左腿腿弯也是。
伴随着心跳加速。
滕染不得不怀疑。
这人可能是个电击小子。
“我没听错的话,刚刚好像有人说,只要不打她,让她做什么都行?”
“……”这壶开了吗你就提。
纪逍罗凝视鹌鹑样的女孩儿,又说:“差点被打的可不是你吧。”
滕染闷头,一味耍赖:“不得了,你耳朵进菌子产生幻觉了。”
“是么。”纪逍罗摸向口袋。
“突然想起来,我手机录音还没关。”
滕染:“……”
眼皮儿作孽地一跳,终于,她抬起了眼。
男人又懒不支身地斜倚上了路灯。
仿古做旧的双盏铜艺灯,昏黄普通的光晕在他身畔却能洒出油画般的滤镜质感,没什么款式的哑黑色风衣被他穿得挺拓时尚。碎发搭额,手插兜儿随随便便往那儿一靠,仿佛要拍什么夜景大片。
撞入他目光的下一瞬。
纪逍罗唇边扯出点儿痞笑,又逐字逐句复述一遍:“做什么都行?”
“……”
滕染被锤在自己挖的坑底。
打算将自己一埋了之算了。
未等她编出什么说辞。
他又启唇了,这句更是重磅级:
“做主人也行?”
滕染:“………………”
滕染:“??????”
哪个主?哪个人?
什么主人?哪种主人?
滕染:“。。。。。。”
想来想去。
只能怪她那句说到一半的“好狗”。
有人深更半夜路边骚扰女性。
有人深更半夜路边做狗认主。
一时居然对比不出来,哪个更变态一点。
有些人的笑声很富有,有些人的笑声很贫穷……
而这人的笑声,纯有大病。
纪逍罗笑得两肩都在小幅度地抖动。在看了眼时间后,适可而止地收敛。
但话里的笑意还是很浓:“小朋友,再不回家天要亮了。”
“……”
他朝她略歪了歪头:“路上注意安全。”
该说不说,大少爷亲口关怀,感动了。
“咋。”
滕染吸吸鼻子,感动地说:“你在路上派人伏击我了?”
纪逍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