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年关将近。
大雪覆盖了整个凉州城。
醉花楼堂前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暖香混着酒气蒸腾。
而后院却是另一番天地。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檐下灯笼乱晃,灯火摇曳。
“咳——咳——”
少年人迎风咳了几声,瘦弱的身躯在风里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也没多少颜色,唇角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他习以为常地抹去血迹,在柴房的草堆里摸出两吊钱,揣进怀里。
随后对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呵出一口白气,一边搓着手,抬头望向楼上灯火阑珊处。
半个月前,塘水寨寨主胡万金带人劫了趟大货。风声一过,胡万金便包下这醉花楼,犒赏一众弟兄。
酒足饭饱后,醉醺醺的土匪们一个个左拥右抱地上了二楼厢房。莺莺燕燕,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少年人听着那喧闹,手里摸了摸被捂得温热的钱袋子,安心了许多。
今日醉花楼的人都去伺候那帮子土匪了。他一个后厨打杂的,也没人会成天盯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像往常一样,提着水桶佯装往前院打水。只要翻过那道矮墙,趁着夜色深沉,不会被人发现——
“这么晚了,还出门?”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不高,却破开风雪,清晰入耳。
韩熠心头骤紧,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僵着身子回望。
廊下,青年披着墨色大氅,倚靠在柱子上,手里提着一坛酒。暖光在他身后渲染开,却照不进他身周三尺,风雪在那里打着旋,不敢僭越。
是那个叫赵青的男人,塘水寨里最古怪的一个。别的土匪来醉花楼寻欢作乐,他却把这里当酒馆,偶尔兴起,还会拉着同样独来独往的自己,就像现在——
“都没人了还卖力干什么活儿,”青年抬眼,勾着唇角似笑非笑,“来陪我喝酒。”
世道总是容不下怪胎,怪胎遇怪胎,也算臭味相投。
两人虽是点头之交,但推辞解释起来,又少不了一番功夫。
韩熠咽下喉咙里的血,暗叹一声:暂时走不成了。
他走上前去,赵谏衣斟满一碗酒推来。少年接过,仰头饮尽。不过片刻,苍白的颊上便浮起薄红。
他扭头道谢,见青年举着酒坛灌了几大口,酒液顺着棱角分明的下巴流入脖颈,没入衣领,又被随手抹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赵青放下酒坛,忽然道。
韩熠酒意上涌,盯着远处白茫茫的雪景,脑中一片空茫。半晌才怔怔回道:“啊?”
赵青忽然笑了起来,伴着楼上传来的丝竹之音,轻声哼唱两声。嗓音里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调,婉转缠绵,接着道:
“胡万金清了铁马帮,除了眼中钉。半月前,他又劫下万两黄金,上下打点官府,几乎散尽。不过无妨——”他语声微顿,望向楼上的目光意味深长,“往后很长一段日子,这凉州城,怕是都得姓胡了。”
赵青举起酒坛,朝着楼上某处虚虚一敬,笑得意味深长:“春风得意马蹄疾呀。”
韩熠听得眉头紧蹙,酒劲上了头,平日谨言慎行的生存之道被抛到了脑后。
他打了个酒嗝,语气微冲:“与我说、说这些干什么,你们这帮土匪——”
话音未落,一道凄厉女声陡然从楼上传来,在柔调丝竹之声中格外刺耳。
韩熠只觉身侧风动,下意识扭头,赵青已经干脆利落地翻跃上了楼梯,快步流星,几乎是眨眼间便消失在廊道深处。
赵青一脚踹开传来尖叫声的房间门,腥气瞬间扑面。
胡万金浑身赤丨裸,面目扭曲地倒在血泊中,脖颈处一道豁口正汩汩涌着热血。他四肢抽搐,喉间发出“嗬嗬”异响。
视线往上,窗洞大开着,寒风裹着雪粒灌进来,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浓厚又萧肃的血腥味。
墙角瑟缩着一女子,云鬓散乱,衣衫不整,面上臂上皆沾了斑驳血迹。
“不、不关我的事啊爷……”她涕泪纵横,踉跄爬至赵谏衣脚边,颤手指向窗口,“刚、刚才有人突然闯进来,杀了胡爷……就从那儿、跳窗跑了!我……我……”
话音未落,她竟两眼一翻,生生吓晕了过去。
此时,闻声赶来的土匪们陆续冲进房中,见胡万金奄奄一息,地上的血迹蔓延了一大片,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反应极快,扑到窗边向下张望,随即大吼:“脚印往后面山去了!弟兄们追!”
“赵青你还愣着干什么!?”有人见赵青兀自立着,怒声喝道。
“慌什么!”赵青声调一扬,压下满室嘈杂,“大当家还有救!你们去追凶手,我来救人!”
说着他半蹲下来,飞快地点了胡万金身上几个穴位。果然血流速度变缓了。
留在房内的几人见状,不疑有他。其中一人赞称道:“不愧是赵兄,难怪大当家如此器重你,这里就交给你了。小武,你留在这儿帮赵兄。”
等众人追出去后,躲在门外的老鸨才战战兢兢挪进来,说了一通场面废话,目光却心疼地黏在那晕倒的花魁身上——这群该死的土匪,可别把她的摇钱树给吓出个三长两短。
赵青从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缠绕在胡万金脖子上,堵住出血口。而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找针线来。”
老鸨被他气定神闲的态度唬住了,赶紧应声下楼。
仅片刻,一名伙计噔噔跑上楼,额冒薄汗,双手奉上针线,讪笑道:“爷,您要的针线。小的粗鄙,往日也学过些赤脚医术,可要搭把手?”
赵青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轻笑道:“倒是个胆大的,见这场面也不怵。”不待对方答话,便挥手打断,“扶稳他的头。”
“哎。”伙计应声蹲下,双手扶着胡万金头颅,指尖悄然搭上颈侧。
脉象微弱几绝……分明回天乏术,为何此人这般笃定能救活?
不行!保险起见,必须彻底断了胡万金的生路!
伙计抬眼偷觑,见那“神医”正不紧不慢地理着针线,便趁众人不备,指间寒光微闪,一枚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胡万金颈后死穴。
恰在此时,赵谏衣忽地叹了口气。
伙计动作一滞,抬眼望去。
赵青随手抛下折腾半天也没穿上的针线,瞥了眼沾满污血的手指,嫌恶地皱了皱眉,对愣在一旁的伙计漫不经心道:
“别白费力气了,人早死透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一直守在旁边的土匪小武瞠目结舌,扯着嗓子惊问:“赵、赵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青没理他,起身靠在屏风边,垂眸俯视仍蹲在尸身旁的伙计,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
伙计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强作镇定,暗里却已心念电转,搜寻着任何可能暴露的蛛丝马迹。
屋内一时静得只听得窗外风雪声,空气凝若寒冰。
直到窗口黑影一闪,一人跃入室内,手里提一沉甸甸包裹,走到赵青跟前,躬身禀道:“追过去的塘水寨余孽,已尽数清干净了。”
“什……”屋内仅存的土匪骇然失色,刚吐出一字,一记飞刀划破他喉咙。他双目圆睁,未及出声,已砰然倒地。
赵青接过包裹,啪地一声丢在伙计面前,布条散开,露出里面银灿灿的银子。
“你的酬金,三百两。点点?”
伙计缓缓起身,周身那副谦卑畏缩之气荡然无存。
他右腿微微后撤,浑身肌肉紧绷,眉间满是凝重,已是随时准备逃跑之势。
即使猜不透这青年到底要干什么,但有一点却再明白不过——此人绝非善类。
“是你买胡万金的命。”他声音沉冷。
“没错。”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赵青背着手,绕着胡万金的尸体走了几步,忽然话锋一转,开始讲起另一桩故事:
“半年前,常宁郡有个以好色成性的县太爷,当街强掳一貌美女子,要纳做不知道第几房姨夫人。”
冷冽的寒风卷着血腥气在屋内盘旋,赵青却像说书人般踱步从容,对着这不合时宜的听众,娓娓道来:
“可这女子,并非寻常人家。
大婚前夜,有人孤身闯府,于吉时未至之际,斩县令头颅,高悬梁上。满院侍卫家丁,尽成尸骸。翌日前来贺喜的宾客推门而入时,撞见的正是这般骇人的景象。
有幸存侍卫亲眼所见,那行凶者手持双刀,面上戴着鬼面具,宛如恶鬼一般,杀了县府上下数十口人,掳着新婚娘子,跑了。”
赵青踱步到方才被吓晕的杏娘面前,俯身撩开杏娘散乱的额发,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容。
他啧啧两声,摇头轻叹:“这般标致的小娘子,换做是我,也断然不会让她落入他人之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伙计厉声质问,声线中却泄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那个盘旋心底的猜测,此刻几乎破土而出……可那件事都已过去半年了!
赵青闻言,轻笑出声。从衣袖里掏出一张面具,扣在脸上。青面獠牙,状如恶鬼。
他声音很轻,却如惊雷炸响:
“怎么?有胆子顶我的名头行事,没胆子认?”
顷刻,原本昏死的杏娘骤然睁眼,率先出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刺向赵谏衣咽喉!还未近身,就被忽然从暗处现身的暗卫提刀斩断发簪。
几乎是同时,赵谏衣眼角余光瞥见银芒乍现,他反手抽刀,金铁交鸣,精准架住自身后袭来的利刃。
一击不中,伙计疾退一丈,身形几个起落间化作残影,悄然融于渐沉的暮色与室內暗隅。
而装作花魁的女子与暗卫缠斗几招,也渐隐于暗处。竟连同样路子出身的孤南宫暗卫都一时无法辨明方位。
三人在黑暗里缠斗,唯赵谏衣一人站在明处。
他也没闲着,开口嘲讽:“杀手榜排名第八的无影,原来杀人靠的是把自己女人送到别人床上,甚至为了钱连朝廷的人都敢杀。你们怕被官府报复,就把脏水泼我身上,是料定我找不到你们?”
“不过你确实难找,杀一次人就改头换面。为了找到你,我可是在土匪窝里蹲了三个月。只是没想到你这废物东西杀个胡万金这样的货色也要这么久。”
赵谏衣冷笑一声,运气、提刀,动作快得像一道风,刀锋寒芒瞬间就到了无影面前。无影避退不及,只能险险避开要害,可肩头还是被砍伤,浓郁的血腥味瞬间暴露了他的位置。赵谏衣再上前一步,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赵谏衣左肩故意露出破绽,一道锋利的链鞭突然如银蛇般扑来,他抬手凌空抓住银链,用力一扯,就把暗处的杏娘扯进了明处。
他用被链鞭划得血肉模糊的手,一把掐住女子细嫩的脖颈,把人提到跟前。
“手持双刀,面上戴着鬼面具。”赵谏衣俯身盯着面露惊恐的女子,青面獠牙的面具下声音轻柔,却阴森如地狱恶鬼:“我就是这样带你杀出县府的吗?”
杏娘惊恐地摆头挣扎,赵谏衣手腕猛然收力——只听咔吧一声,美人头颅扭曲地折了下去。
另一边,无影也被暗卫制服,一刀封喉,双目圆睁,死状惨烈。
暗卫微带喘息地现了身,身上也受了不少伤。
赵谏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随意:“难为你跟着我当了几个月土匪,回去让左祁给你记功。”
他的手故意用了劲,按在暗卫肩膀的伤口上,血迹很快浸湿了衣料,透到了他的手上。
赵谏衣又轻声补充道,“顺便告诉他,下次再派人盯我,可没你这么好运气,还能活着回去复命。”
暗卫冷汗涔涔、面如纸色地应了声“是”。犹豫了片刻,又开口道:“宫主,那这楼里剩下的人……”
那些没敢逃走的醉花楼伙计和姑娘们,此刻都躲在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打斗停了之后,原本热闹非凡的醉花楼,寂静得只剩窗外的风雪声。
赵谏衣杀完人,心情倒是好了些。挑眉反问道:“怎么?孤南宫什么时候还兼管了官府的活计?有土匪闹事就报官,问我干什么。”
“是!”暗卫应道。
可没过多久,他又折了回来,在门外犹豫着说:“宫主,抓了一个偷听的……不知如何处理?”
“杀了。”赵谏衣冷声道。
“可,可他……”
赵谏衣懒得听废话,抬掌对着门就是一击。
屋门嘭咚一声被炸开,横尸遍地的画面,与浓厚扑鼻的血腥气,几乎同时向韩熠扑来。
还有伫立在尸体当中,那个熟悉的墨色人影。
若论起江湖上的邪门外道,孤南宫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只因历代宫主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角色。
而当代宫主赵谏衣,更是嗜血成性。
据传,赵谏衣是踩着尸山血海上位的。
他十六岁时,就提着前任宫主的头颅,一路杀尽宫内所有不服的人。有江湖门派忌惮这样的魔头,联手围剿,却被他硬生生撑了三天三夜,死在他手上的足有百余人。
据那次劫后余生的人称,那简直不能称作是人,而是地府来的讨命恶鬼。
韩熠一直以为,这种说辞只存在于说书先生的嘴里,直到此刻——
青年立在满地尸体中央,青面獠牙的面具似乎与他的身体浑然一体,血迹沿着他手中刀刃淌下,滴在地上,又蔓延到韩熠脚下。
酒劲彻底退了,韩熠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什么土匪赵青,而是那个让整个江湖都闻风丧胆的魔教之主——青面鬼赵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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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