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清风徐徐,人们再如何难以忘怀,那场战役终究也已经过去了。
可那场战役带走了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将军……剜去了他们心头的一块肉,只留下了绵长的痛与永久的念。
痛是一时的,怀念却是永久的,即便内心百感翻涌,可他们仍是守护者,仍需向前,坚守故土。
不过几日,众人便重新打起精神,彻夜不眠地奔赴到下一处需要他们的地方。
天行观早已沦为废墟,昔日的繁华只剩残痕。所幸还寻得两匹快马。温律重新布了阵,与红鲤率二人策马,就这么带着一队残兵出发。
说是将领,实际上大多时候,这马还是伤兵轮换着骑。
总之,在一番你推我让、将领让马的戏码过后,这队人马紧赶慢赶,总算抵达当康镇。
可还未进镇,便远远望见地上狼藉一片。
砸坏的摊子,半腐的尸首,掩在微微化了的雪地里。
红鲤神色凝重,转头望向温律,共事数月,也有了些默契,温律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头迅速点了七八人打前锋侦查,生怕有诈。
不料刚踏入空地,便传来孩童嘻嘻哈哈的笑声。人未见,漫天的碎石已如网般砸来,又快又密,虽准头稍欠,却令人躲闪不及。
温律忙施展御挽护生诀,却忽然觉得有个声音分外耳熟,一愣神间,一块碎石正中某伤员腿上的旧伤,鲜血顿时涌出,那人忍不住痛呼出声。
下一刻,屋顶上急忙探出了颗小脑袋,脸蛋红红的,小心盯着这处。
“谁让你们乱跑的!”
又是一声轻喝,严厉中带着温和。温律眉梢一扬,猛然回头,正对上林婠惋的视线。
林婠惋也看清了来人,警惕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再一瞥队伍旗帜,顿时了然,便向后招了招手,示意是友非敌,这才走到近前,细细打量他们。
“如今这世道,竟然还能再见到你…”她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补充道,“也算情理之中了,只不过……”
她伸手,指了指那捂着小腿的伤员,眼中带着疑惑与不确定。
“这就是援兵?”
温律被问得耳根微热,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婠惋见状,当即扶额,也觉得有些好笑。
“应当还有其他人吧?叫出来一并疗伤。我们已等候多时了。”
温律低声应了,转身之际,林婠惋已一把揪住了那孩子的耳朵,气得直咬牙:
“石覃旸,道歉!”
小男孩吃痛的低下头,凑到伤兵跟前,眼睛瞪得圆圆的,语气诚恳:
“对不住,哥哥们,我以为你们是坏人才动手的……你们能原谅我吗”
伤兵被小孩这样盯着,一颗心也软了下来,脸有点泛红,一点都不比石覃旸的脸白,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最后笨笨地点了头。
石覃旸见他应允,立刻转向林婠惋讨好地笑,却被她一瞪,又连忙缩回她身后。
“走吧。”
交谈间,温律已领着红鲤与其他伤兵赶到。一行人终是整队,向着雪山深处行去。
此处分明是雪山,可一路走来,竟有密密麻麻的毒虫交织其间,蜿蜒在雪白的地面,看上去像是粗糙的树干,细看叫人头皮发麻。
队伍正踌躇之间,林婠惋忽得蹲下身子,咬破指尖点向地面,刹那间,山中毒虫分为两道,开出一条细细窄窄的路来,林婠惋走得从容,石覃旸那傻小子也殷勤地走在最后,倒是安全。
就这么一路向上,越往上走越冷,直冻得人牙齿打颤之际,山间云雾终于散开,像是方外之地的净土,一座简易的村落映入眼帘,依旧是木制地屋舍。
家家户户的人都顶着被冻红的脸蛋,穿着保暖的大氅,小孩子嬉笑玩闹着,跑出一身热汗,闹着要摘去帽子,又被正在忙活的母亲拦住,或是低声呵斥几句,或是温柔地向孩子讲原由,不过手头的绣活却是不曾放下的,有的正在打络子,鲜亮鲜亮的,要系在孩子腰间。
林婠惋不好意思的笑笑:“为避祸乱,大家多聚居于此。简陋之处,还请诸位莫要嫌弃。”
她话音未落,镇上人已瞧见这队风尘仆仆的士兵,并无多少迷惑之色,只爽朗笑着,纷纷招呼:
“这些都是来救我们的大侠吗?”
“欢迎大侠们啊!”
“来者是客,今天啊,我们做冰河里的银鱼给大家吃。”
“先疗伤,疗伤要紧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气氛很快就快活起来。
镇子上的姑娘们多数都还年轻着,看到这模样自然心焦,年纪大些的,自己已然有孩子,或是在身侧尽孝,或是也送给朝廷入了伍,如今见了这么一帮或年轻或大些的孩子,一时感伤都齐摇头。
“真是造孽,这世道坏呦。”
一帮在战场里杀红了眼的铁血孩儿此时也不好意思起来了,大抵女子间的情谊和感觉总能互通。
女子们微蹙的眉间、低喃的祈祷里,依稀可见姐姐的牵挂、妻子的忧思、母亲的慈怀,雪山凛风拂过眼眸,吹得人眼眶发热——这泪里,浸着人间共通的温情。
正说话间,远处跑来个小小的身影,穿了粉色的棉衣,极眼熟的款式,一点一点跑到他们面前,声音脆生生的。
“请各位伤员随我来。”
这声音,一听便知是章帽霖,温律唇角微弯,瞧见这孩子圆润些的脸,终于放下心来。
当初来之前,安裳鲤还专门吩咐他,瞧瞧这孩子的近况,眼见着伤口也好全了,满面红光,日子过得不错倒真是替他高兴。
小丫头显然也认出了他,抿着唇,笑得有些羞涩,“哥哥,好久不见了。”
温律摸了摸她的头,道:“是有好些日子了。”
这些伤兵都被她带入了营帐,温律和红鲤也跟了进去,他们接过姜茶去寒,可刚进去就有些愣神了。
战乱起,物是人非事事休,能再见故人,就是最好的安慰。
营帐里,曾争夺雪莲的石郗二人坐在一角低声说话;符茫与纳兰也挨在一处。这儿虽不大,但没有人脸上带着不虞,都笑着挤一起,正好天寒权当取暖了,和和气气的亲密模样。符茫剑上的宝石依旧闪闪发光,安静地靠在她身侧,狭小的营帐里热意翻腾,温律只觉浑身上下都泛着暖意,正愣神间,一碗姜汤抵到唇边,抬眼间,他对上了一双盈盈笑眸。
“想什么呢?”
周姑娘?!
温律愣了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却依旧下意识作揖,周姑娘也笑着还了一礼,还不忘打趣温律:“怎觉得你越来越古板了?”动作间,温律终于觅得几分安心。
凌云寺没了,可故人却在,故人在,记忆便不会褪色。
接过姜汤后,温律悄悄打量了眼营帐,终于知道了那毒虫来历。
宋悦音待周姑娘一片赤忱,若要专心实验,必把周姑娘送到安全之处,又加了毒虫保护,天行观亦在此中帮衬,更何况当康镇自身也有高手,在茫茫雪山中,更是难觅踪迹。
此处岂止安全?细细思量,简直宛若世外桃源。
温律低头喝了一口姜汤,余光中,正瞥见红鲤换完了药,便几步过去,低声问询起来。
“当康镇看来并无大碍,上面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去下一个支援地点,你说什么时候去比较好?即刻动身么?还是再休整几天?只怕外面已经乱作一团,百姓无辜,依我看,还是越早越好……”
他正说着,却见红鲤的神色晦暗不明。
红鲤的睫毛很长,烛火下,一片鸦青遮住神色,下巴处冒出的浅浅胡茬看起来很是粗粝,他转头,似是怜悯,似是无奈,营里的伤兵被他的视线逐个扫过,他低下头去,最终,还是落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