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凌云寺的钟声悠悠响起,直到送别最后一抹余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尘世的喧嚣仿佛也随之沉寂。
寺内,和尚安逸地打了个哈欠,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扰,许久过后,寺门缓缓打开,竟是方丈亲自迎客。
“您是?”方丈看着门外,疑惑道。
门外是几个瘦骨如柴的人,东倒西歪的站在凌云寺大门外,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倒。
像是为了验证方丈的猜想,寺庙门开后,其中一人倒在了地上,方丈叹了口气,不忍地闭上了双眼。
“阿弥陀佛。”
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的汉子,对比其他几个人来说还算有点肉,但大眼一看还是瘦弱无比。
他一片悲痛之色,看着方丈泪眼汪汪地说道:“我们是从山下逃命来的,实在没地方可去,还请大师收留!”
那人眼睛一眨,眼泪一落,熟练地讲述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谎话:
僻蜀,徭役,被吓傻的弟弟,早死的父母,以及自己这个无能为力的哥哥。好一个凄惨的身世。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说着说着,心里却真切地泛起了苦。
僻蜀,师哥。
陈古楠的假面有片刻的破碎,好在没有被发觉。
凌云寺这个对他来讲苦乐参半的的地方,这个曾经被当做家的地方,到了今天竟然要被他亲手摧毁,好生讽刺啊。
“真是可怜呐。”
方丈轻叹口气,上前去扶陈古楠,他却依旧跪坐在地,嘴里依旧喊着“救救我弟弟”,一来一往间,身上的棉衣不堪撕扯,棉花纷纷飞出,叫方丈愣了愣神。
竟是芦花。
方丈悲悯地看着他。
“上天有好生之德,几位都进寺修养吧。”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陈古楠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深深跪拜下去。
方丈,我记得的,逐我出寺那日,那碗肉,很香。
一滴泪悄然滑落在地,在雪地上凝结成冰,很快又被人嘻嘻哈哈地踩在脚下,没了踪迹。
陈古楠的故事编的天衣无缝,面具价值不菲,自然无人疑他,用过斋饭后,众人都各自散去。
直到三更,陈古楠才悄悄出了门,隐在暗处的傀儡连同今日带着的两个,全都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又依次藏进大雄宝殿、钟楼、藏经阁、戒律院,一路走来,最后终于只剩陈古楠一人。
或许,他已算不得是个人了。
芦花飞雪白茫茫。陈古楠破了洞的棉衣已经被方丈补上,芦花再也不会飘出来了,可真正的雪还在下,踏上去软软的,不熟悉的人总会陷进去。
大雄宝殿前,曾停放过小师妹的棺椁,也是这样的时节,冰天雪地里,她和他都穿的那样单薄,其实那个时候已经跪坏了身子,每到这样的天气,膝盖总是隐隐约约的疼。
钟楼是最残酷的地方,钟声响起就要做早课、抄经文;长大后,对温律动了心思,钟声又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妄,逼他断念。
藏经阁里,有幼时藏过的小人书,那时他总觉得,那时总觉得书海浩瀚,长老不会发现。可最后,他却迷迷糊糊走进去,撕毁了一卷卷典籍,那些碎片里,可有他早已拭去的童年?
戒律院倒是没少去,幼时被骂作灾星,忍不住与人起冲突,要去;少年时不喜做早课,要去;后来人人喊打,身后孤苦无依时,也要去。
等天亮时,四个傀儡爆炸,到时候寺庙里……
这么多或快乐或痛苦的回忆,凌云寺始终是他的根。
陈古楠狠狠咬牙,仰首望向苍穹。从前,温律会教他提气轻身,莫要陷进雪里。可是……
一开弓,便再没回头箭了。
这一圈走下来后,天色将明。陈古楠终究还是走到了寝舍前。那一间,曾独属于他和温律。那时候,温律还会眯眼笑着,塞给他甜滋滋的梨花糖,然后搭着他的肩,邀他一同出门扫雪。
“……!”
心口猛地一揪。钟声响起,人流涌动,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打着哈欠,穿过了呆在原地的陈古楠。嬉笑怒骂间,独抛他一人滞留在昨日。
“再见了,凌云寺。”
陈古楠疲乏地闭眼,钟楼的傀儡最先炸开,随后,是人员齐聚的大雄宝殿、戒律院、藏经阁。
其实凌云寺并非方外之地,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当今圣上信佛,穷苦人家只能将家中最能吃的孩子送来,人一多,心就散了。带发修行的少爷小姐也来,想在前程上镀金的官家子弟也来,孩子们不是傻的,见过金银、见过权势,也见过这些人对下人呼来喝去,闻过肉香、闻过酒香,有的野和尚,早已经去青楼开过荤,拜佛的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谁又清楚呢。
所以他们会下意识拥护富商之子温律,会笑眯眯地容忍调皮却美貌的师妹,但就是会容不下有“祸害”之名的孤家寡人的陈古楠。
叹息之间,身后已经变了天地。
傀儡爆炸之后,各处地点的弟子都先后感染,抽搐着倒地,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舒展,手脚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疯狂地想要抓挠,宛如白泽都外的树妖。
大雄宝殿外弟子最多,他们嘶吼着倒下又站起,与昔日的师兄弟苦战。待殿内长老和方丈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殿门被一脚踹开,直挺挺倒地,被人踩在脚下,原先悠哉给植物浇水的和尚已经发了疯般向前冲来,方丈精通佛法,却不善武功,面对恶鬼般的众人毫无招架之力。身侧的几个方丈或被撕咬,或是面目狰狞地要向他扑来,他只得躲在大佛后,颤抖着念诵金刚经。
巨大的佛像双手合十,菩萨低眉,不似怜悯,反似嘲讽。
我佛慈悲,可今日这种种却是为何?往日之苦,又从何而来?
陈古楠拧眉想起往事,终是朝着佛像深深一拜。
那些趋炎附势的假和尚拜佛,拜的究竟是什么呢。
陈古楠忽的吐出一口黑血,日夜啜饮的毒药已深入骨髓,如今重回故地,折磨得他几近疯魔。
他最终还是撑不住,几步跑进寝舍,拿起捣面的石棒冲了出去。
他看着眼前那几位指责过他偷盗的人、一脚一脚踩坏师兄所赠斗篷的人、殴打过他,逼他落水,险些丧命的人、以及那个曾强迫过他自刎的人……
一桩桩一件件,竟是这般刻骨。
陈古楠大喝一声,石棒狠狠砸下,那个曾逼他自刎的弟子登时便血肉模糊,那人尚未断气,挣扎着求饶,眼见着即将抓住他的裤腿,陈古楠又是几下猛击,说不清是愤恨还是恐惧,即使身下的人已死,他依旧疯了似的狠狠砸下,直到对方的颅骨深深凹陷下去。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在冰天雪地中蒸腾着热气,烫的惊人。
陈古楠茫然地擦脸,人皮面具有些歪了,周围没被感染的弟子渐渐明白过来,一个眼尖的忽得大叫:
“陈古楠!陈古楠!那个灾星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的惊呼声再次尖利响起,陈古楠如受惊般扔出石棒,惊慌蹲地,紧紧抱头,看上去无助又可怜。
“不是!不是!我不是!”
在疯魔中,陈古楠仿佛回到了童年,固执地否认着自己不是灾星,可手上的动作却越发的狠厉。
惊恐之间,无数毒气凝成的毒蛇自他身上蜿蜒而出,恶狠狠地张开獠牙,直冲人心口而去,顷刻间,死伤遍地。
不知何处起火,小雪飘落,又在火光中消融。陈古楠挣扎着起身,抽出火把,一把火点燃了弟子寝舍。飘扬的大火背后,是那座高高的、曾提醒他莫生妄念的大钟。
真是讽刺啊。
如今,它也已经摇摇欲坠。
脚下的小沙弥满身伤痕,顶着一张陈古楠无比熟悉的脸,抬手要拽他的裤腿。
“救救我!救救我师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骂你,我不该骂你……”
陈古楠如他所愿蹲下身,可那些个充满恶意的面孔和辱骂却在脑海一一闪过。小沙弥的胳膊被攥在掌心,下一秒,他便面色苍白地尖叫出声,胳膊已然被折断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你很喜欢抢我的饭,还笑我矮,我落水时,你也曾奚落过我。”
满足与悲痛同时袭来 ,陈古楠喉间一阵腥甜,又一口黑血吐出,摇摆不定的火光中,雪越发的大了,却压不住这场大火。
陈古楠伸出沾满血污的手,在火旁轻轻展开。
好温暖。
若去年冬日,也有这样的一团火就好了。
原来复仇是这样的滋味,怪不得他们要筹谋一生,甚至不惜毁了自己,毁了这许多人。
陈古楠望向大火,隐约中,弟子寝舍好像重新伫立在了眼前,年少的温律搭着他的肩,方丈也站在一旁,师兄弟们伸着懒腰,正要去大雄宝殿做早课。
火光摇曳,凌云寺从未如此刻一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