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冥山到围花镇,松声这一路没有闲着,整夜捧地图做规划,在途经的一座小城镇包了客房,设置传送符的落点,接上被心魔折腾迷糊的程江离,终于往正确的故事线进发。
牛车一路吱呀晃荡,大竹筐里苞米香气浓郁,传说中的魔剑长吟躺在旁边,在日光下反射玄铁寒光。
松声感觉无聊,背倚着筐,手搭在剑柄上尝试握持,长吟剑因反抗震出金石声,表现得十分抗拒。
“长吟剑居然认主了?”松声伸手弹击剑身,“材质倒是很熟悉……”
“你在做什么?!”
程江离突然睁开眼,甩开松声的手,抱着剑警惕地看着她。
可能是习惯了幻境中程江离的仰视,松声一时愣住,又很快释然,揉了揉发红的手腕,后仰倚靠在矮木栏上,恢复了平时懒散的样子,示意他看看周围陌生的环境。
——再往前行一刻钟,便能抵达苍彼东方最后一座城池。
“你这一觉睡了半个月,好在长期辟谷不难照顾,我还能做什么,带你逃命啊。”
“半个月?”程江离重复这句话,心里却觉得可笑。
刚从妖兽包围中闯出,无意发现这把奇怪的宝剑,紧接着做了一个有小师妹的梦,怎么可能一觉醒来就过去了半个月?
“我受命前往围花镇清剿兽潮,逃命?呵,怎么可能,反倒是你屡次三番针对阿芷,还因为勾连鬼修被逐出仙门,我绝不可能与你同行!”
长吟剑感受到主人的怒意,剑才拔出一半,剑意已经急不可耐的溢出。
苞米外壳碎开,拉车的老黄牛开始躁动,整辆牛车摇摇晃晃,车夫大惊失色,尖叫着弃车而逃。
在混乱中,松声岿然不动,眼里褪去所有感情,沉沉目光像是狂风搅动暴雨前的乌云:“很讨厌我,是吗?”
程江离与她对视,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不知为何,松声的长相华若桃李,在黄昏下瞧来轮廓细腻,柔软多情,因此她眼中的压迫感并不强势,却让他觉得心虚害怕。
只听她意味深长道:“有气性是好事,但分不清形势就很糟糕了,现在只有我可以帮你重回青冥山,追回乔洛芷,考虑一下?”
程江离心道,自己堂堂青冥大师兄,与乔洛芷青梅竹马的情谊,还需要她帮忙?帮忙添乱呢。
于是收回剑,起身瞪了一眼:“我没对你动手是看在阿舟的情分上,给我让开。”
松声不慌不忙地让出一条路,程江离正要跳车寻找最近的仙门,忽然膝盖一软又摔了回去。
不动不要紧,这一动便感觉身体好像被打碎重构,每一节骨头缝钻心的疼。
他嘶了一口冷气,像鱼一样平躺在案板上,看着松声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展开了一张泛黄的卷轴。
程江离一目十行,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墨字,又看了眼松声:“上面写你被通缉了,你想让我把你抓仙门?”
“不是我,是我们,你看——”
“散修松声,并携长吟剑逃逸者……”松声指着左下角的一排小字,甲尖拂过,面带笑意,“如今仙门认为长吟剑是你故意拿走的,我救了你反倒成了你的同谋,我该找谁说理去?”
程江离的确听说过围花镇里有仙门寻求已久的法宝,自认没这个运气能碰得上,没想到如今不仅遇到了,还不慎认主,彻底交不回公家了。
松声卷起通缉令,又把一封信笺展开,是百木峰常用药笺,上面写着“掌门病重,兹有掌门之子蓝序暂替掌门之位,望各峰齐心协力”。
这场变故倒是让程江离大吃一惊,比仙门翘楚变成通缉犯更加曲折离奇。
主峰内堂许多长老一起决策大小事宜,柳梦袖也当了几十年二把手,青冥仙门可谓人才济济。
而蓝序年纪尚浅,醉心琴棋书画,又整日泡在后厨,是一个纨绔二世祖,天下规模最大的仙门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这封信是容小扬寄来的,她是卦师,从不说谎。”
“是,是吗。”程江离抱紧剑,努力消化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心里仍旧将信将疑。
松声耐心将信笺折好,放进芥子囊里,而后十分关切地对他说:“你现在伤重难治,而蓝序已经掌权仙门,你若甘心让别人替你保护乔洛芷,大可与我分道扬镳。”
程江离神色忧愁,脚尖缓缓朝内,往角落蜷紧了些:“我养好伤就回去,绝不多留。”
“我没意见,随便你。”
眼看暂时将人唬住了,松声松了口气,忽然听见有男人的尖叫声自远而近,声音惨厉如同白日见鬼:“鬼打墙了啊!!”
二人闻声齐齐看去。
等人跑近了,才发现这人是刚刚被吓跑的车夫,一个人硬是吼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绕着牛车从东跑到西。
“救命啊!!”
夜渐渐深了,松声见他无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十几圈,怎么喊也停不下来,想了想,从芥子囊里抽出木棍,撑着车栏利落翻身,直奔着车夫的方向去。
程江离虽然伤势重,但是人命关天,紧紧抓住木棍的另一侧,竟然将松声往后扯了半步,咬着牙道:“他只是个普通人,你不要赶尽杀绝。”
松声惊讶地回过头,“我杀他干什么?”然后松了手,懒得管摔在车上的程江离,飞速将辟邪符纸三两下贴在车夫身上,躲着随月光越扩越大的阴影,跑了回来。
“刚才就感觉到有东西一直在跟着我们,现在夜深了,它们出来了。”
山野间树影婆娑,似乎有无数黏腻的东西在贴地爬行,松声手中攥着一朵莹白的花,迅速塞进车夫的衣领,对程江离道:“玄栀花只剩最后一朵,我给不了你,它们越来越近了,你能自保?”
听这动静,像是鬼修。
大鬼往往诞生鬼域血海,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而小鬼由鬼修与怨念化身,最爱滋扰人间,对付小鬼是修士的入门课。
“虽然不能动,但我的灵力还在,我来试试。”
程江离默念着对付鬼修的法咒,用一个小结界罩住了牛车。车夫闭上嘴呆呆站在原地,松声低语,为他指引离开山林的一条路。
玄栀花驱邪避障,护着车夫消失在夜色里,槐花色背影驾车疾驰,束袖彩绦被夜风吹的飞舞,松声义无反顾突破阻碍,柔美的侧脸此时如利剑孤绝。
程江离心情有些复杂。
松声虽然屡次找阿芷麻烦,但阿芷也从不吃亏,松声及时叛离梦沉峰鬼修,救了青冥,又救了车夫……甚至还有些善良?
正想着,忽然牛车一抖。
程江离撑着剑探出头,只见黑雾顺着地面漫上来,拉车的黄牛从腿部开始血肉模糊,倒在地上被窸窣小鬼蚕食殆尽。
程江离震惊地看着黑雾中的人影:“鬼域,秦之萦?”
“虽说答应过她留你一命,可你就这点本事,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秦之萦轻而易举破开了结界,嘲讽道。
对方是实力强大的鬼王,而程江离处处掣肘,他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可笑一名剑修拿不动他的剑,靠什么保护寒月峰,保护小师妹呢。
“还能动吗?”
慌乱之际,听见清澈泠然的声音,程江离心里安定许多,答道:“不能。”
松声躲开伸手扯她的小鬼,跳上后车,强行拽下长吟剑剑鞘,凝重道:“那就祭剑!”
程江离依言默念法诀,长吟剑随主人心意横贯鬼手黑雾,挡在双方面前。
“这就是长吟,天道秘境的法宝?”
秦之萦对突然出现的魔剑感到好奇,杀招攻势有放缓的征兆,反观程江离眼眶血红,像快榨干了一样全身颤抖,他久未突破金丹,气海有限,撑不了太久。
这一路,松声一直在想长吟剑重铸破损经脉的机制是什么,故意等程江离醒来,借救人之机交出玄栀花,让自己彻底暴露在秦之萦的视野里,等一个将程江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松声把手贴在他的后背,暗中维系他的命脉,忍不住问道:“时间有限,你能悟出点什么吗?”
剑法剑招,破境感想,人生目标,能悟点什么都行啊!
程江离觉得扛不住了,死在鬼王手上不算丢寒月峰的脸,气若游丝道:“给阿芷的聘礼……藏在我床下的芥子囊里……”
松声的心凉了半截,试图垂死挣扎:“你再悟点别的啊!”
“我替你挡……你快走,告诉阿芷……别生气。”
“你自己和她讲吧,没传话这项业务。”松声深吸一口气,念了同样法诀,收回了长吟剑。
秦之萦看见她挽着简单的发式,足尖轻点,跳到车前的空地上,簪上的红珊瑚珠轻轻晃动,像一轮水中的红月,不加掩饰地欣赏片刻,突然觉得很熟悉。
这是一种十分可恶,又拿她没办法的熟悉。
松声这段时间溜得秦之萦够呛,耽误他不少找小鬼王麻烦的时间。
但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松声用完了最后一朵花,又只有金丹境界,在秦之萦眼里已与死人无异。
他嗤笑道:“仙门与鬼域都在通缉你,你可真难抓。”
“谢谢夸奖。”松声眉梢挑起,回想起最近的经历,似乎忘了此时正命悬一线,专心点评道:“如果借刀杀人是乔洛芷主使,我其实很满意她的谋划,但就地诛杀这个死法太过利落,少了很多乐趣,她应该也不喜欢。”
松声想,乔洛芷会喜欢热闹的,清算分明的场面,而非假手于人,不知对方生死下落的作风。
“你的遗言,我一定转达给她。”
秦之萦眼神轻蔑,不屑与她多说,退回黑暗时心道,一定要让她变成可供玩赏的美艳女鬼,围绕牛车的黑雾突然暴涨,从四面八方直逼站在正中的女子。
用秦之萦试探程江离等于与虎谋皮,松声岂会不知,只是梦沉峰松声这个身份一开始就掉在了鬼修窝里,又吃了系统权限的亏,几乎与所有人为敌。
松声要对付的,不单单是一个乔洛芷。
她有太多谜题未解,她要借秦之萦的手毁掉身份,离开天道的注视,做所有故事线幕后的推手,也许还有机会与天道重新谈条件。
“鸣月——”
蕴养了半个月的本命剑化为实体,如同擦破暗夜的焰尾流星,从天空跌坠而下,松声不退一厘,一边在燃烧金丹,一边挑衅地盯着秦之萦。
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秦之萦还是第一次见,虽然眼前修士灵力低微伤不了自己,但她自己会就此陨灭。
秦之萦掐着眉心,太阳穴突突地疼。
有必要为了保程江离做到这种程度吗,这位被逐出师门的大师姐不会是喜欢程江离吧?那松声和裴云昼又是什么关系,难道让他们反目成仇的法门不在裴云昼的师尊,而在程江离?
秦之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竟然对宿敌多了几分同情。
……乔洛芷身边的感情关系简直乱成一锅粥了,什么他爱她爱他爱她的鬼故事,疯子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
程江离掌心攥着传送符,也怔怔地看着她。
然而比剑更早来到的,是一个清逸挺秀的身影,强势挡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前后各出一掌,掌风裹挟着肃杀冰冷的死亡气息,将铺天盖地的浓雾荡然一空。
秦之萦的位置暴露无遗,没胆子留下看这出好戏,临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话:“下发鬼域通缉令的正主来了,你们慢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月光重新洒落荒林,照得四野泛起粼粼的光晕,也显出被血海小鬼污染的一地狼藉。
松声也被迫收了剑,内伤反噬来势汹汹,一时没撑住伏跪在地,只感觉肺腑的血堵在嗓子里,呛咳的声音突然炸开,吵得自己鼓膜疼。
程江离始终盯着空地的情况,在看见松声祭剑后,那些被遗忘的对敌剑法像睽违已久的老朋友,落雪一样飞回他的身体。
他记起那是来自久远的献南山,来自师兄妹三人曾经对练的日日夜夜。
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程江离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因紧张而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
“小师弟。”
裴云昼轻轻点头当作致意,月光在他身上洒落,将他照得如同一株覆雪的松柏,晦暗的目光如松针坠地,悠悠落在松声的发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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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诓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