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凝香是你的名字。
然而你知道你不是“凝香”。
你是鲛人,前半生都住在湿漉漉的水底,你的族人称那座透明的建筑为“琼”。
你没有名字,你是鲛人啊,鲛人之间不需要称对方姓名,一次感应你就知道同类亲族之所在。你们之间的交流从不像凡人那样费尽心机与唇舌。
一百年前,你引诱了一个乘船渡江的清俊书生。
你本来打算用他的皮囊给自己的冲浪板做一个罩子,躺在上面划水一定很柔软舒适。
然而落入陷阱的书生没有恐慌,倒是你慌了。
他说人死后泡水皮会腐烂发臭,制成罩子实在不雅。用柳树嫩皮泡水,将人皮浸在里面可以勉强维持三五日;用水银涂抹腌制,防腐时间可长达几十年,可是这样一来人皮又会变得坚硬无比,失尔本意;放在冰窖里倒是能维持柔软,可是一旦你拿出来,又会立时腐臭。思来想去,只有把我的皮制成皮革了,虽然柔软度和原皮不能比,倒也勉强尚可。就是这步骤比较复杂,要经七七四十九天,先以盐水软化,再洗净,之后用特制药油鞣制直到定型,最后再用清水洗净,在毒太阳下暴晒三日而不烂不塌,方可。
想来你一个不谙世事的鲛人,是断不会这种高深艰涩的工艺的。那就只好由我好人做到底,再帮你一回了。
说着,他掏出一把匕首,完完整整割下了自己的皮。就像蛇蜕皮一样。
你吓坏了。
关于制成皮罩子的事,你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可他早已知晓。
更可怕的是,这个凡人书生,在你面前活生生剥下了自己的皮,竟然还能喘气,甚至还好端端站在那里,朝你露出殷勤亲切的微笑。
你心想今日大概是遇到鬼了。
于是,你只能,跑。
三日后,你在琼中午睡。你的睡眠向来很浅,耳力又极好,一丁点声音都能把你吵醒。你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在琼外晶壁上的声音。于是你不情不愿起身,去外面查看。
“今以兽中王之皮革易一区区穷酸书生之小命也,望笑纳。柳七敬上。”
很久之后,你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凡人果然狡猾。
那个叫柳七的书生,倒是经常给你送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用千年雪莲炼制的香丹啊,东海夜明珠做成的宫灯啊,金凤凰尾羽镶嵌的耳坠子啊……然而你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你好歹是活了上千年的鲛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这些东西,怎么看着假假的呢?
因为他们不是真的。书生耸肩道。
那张白虎皮呢?你问。
用渔网熔了重新塑的。
说这话的书生依然一脸坦荡,毫无愧色。
你眯着眼睛看他,你就不怕,这次我真的会扒了你的皮吗?
你不会的,我们是朋友。再说,你本来也不是个狠心的人。
说得就好像他很了解你似的。
但是就像所有烂俗爱情故事一样,你们相恋了。
你不再满足于只有他来找你或你偶遇他时的光阴,想要和他长厢厮守。
你是鲛人。离开水下倒也不至于活不了,可是没有凡人的双腿,在陆上无法正常行走。
他提出做一个能自走的轮椅,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可你也想骑马跳舞放风筝,像一般的凡人一样。
这些不需要长腿也可以做到。
你们第一次冷战。
他根本就不懂你的心意。
鲛人若想变成长腿的凡人,只需在月圆之夜将真心爱人的一滴泪和着陈醋服下,便可达成心愿。从此与凡人无异,生老病死,失去永享之寿。
我不会答应你的,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今日便在此分道扬镳吧。
他没有回头。
你在那条江边等了他三天三夜。
结果却等来了他要成亲的消息。
常来江边浣衣的大婶和大姐闲聊时说,柳员外家的神童,十五岁就中秀才的柳七郎要成亲了。
那柳七郎今年刚及冠,端的是一表人材,不知娶的哪家姑娘?
是陈首富的千金,陈雪岚。
你失魂落魄游回家中,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原来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可你还是想去亲眼看看。
于是你坐上他为你做的轮椅,按下机关,一眨眼就到了柳府外。
你躲在人群中,远远望见新娘子婀娜的身段,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你看不清她的面容,朦胧月色下你的眼睛像被雾笼住了,但想必该是极美的,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不像你,只会剥人皮。
你盯着手上泛着森森白光之物,尖端被鲜血染透,你惊恐的脸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双眼中都含着圆润的珠。尖叫呼救着的聒噪令你感到虚弱,你扔掉匕首,抬起头,官府的人和猎犬已将你包围。
你知道,他们因恐惧不敢上前,你只需跃入水中就能重获自由。
然而你突然忘记了要如何从轮椅上起身。
你被关在一个方方正正不见天日的铁盒子里。
你以为他们会割断你的鲛尾。
传说是真的,鲛人全身都是宝:银色的发丝比真金白银更纯净,眼珠可作琉璃宝珠,骨头和牙齿比象牙更洁白温润,连指甲和鳞片拔下来都能当钱花,更不用说鲛人泪,晶莹透亮胜过世上所有珍珠宝石,引无数凡人为之痴狂。
你以为他们至少会想得到鲛人泪,要么打着除妖降魔的名义剖开你的心,挖出你的眼。
但是即使那样也好过后来。你被封印在冰窖里,时不时会有一个人来看你,像狗一样的男人,贪婪地隔着琉璃冰墙嗅着凡人根本闻不到的你身上的气味,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你的脸和身体对应的位置,在冰墙上留下肮脏的花白口水印。
他叫你“凝香”,可那不是你。然而你已经习惯了,整整一百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渐渐地,你甚至开始以为“凝香”本就是你的名字。
那个少年把你从冰窖里放出来时,你听到外面有人在四处搜捕他。天明,大概是他的名字?可你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快走。你的声音过了一百年也依然动听如仙音,能蛊惑凡人心。
你眼看着少年跑掉了,于是你变作他的模样,故意弄出声响,把追兵引到相反的方向。
你猜测少年大概成功逃出去了吧,而你决定以全新的面目在人世间行走,说不定有一天还会遇上那被你杀死之人的转世。
你的鲛尾早就变成了双腿,修长,笔直,纤细却有力,最适宜行走。
这双腿是柳七给你的。他在月光下吹嘘的样子你还历历在目。
我最擅长的不是障眼法或以假乱真之术,你总说我是骗子,其实呀,我可是很厉害的。
你知道过去有个大发明家公输盘吧,我祖上有一位婆婆是他女儿的闺中密友,这位婆婆不仅心灵手巧而且过目不忘,把她闺蜜的本事都学到了手,自然也就一代代传下来,传到我这辈,大的本事没有,模拟世间万物还是不难的。我给你做了一双假腿,上有一机关箱,可助你把鲛尾藏匿起来,再用裙裾一遮,保证看不出半点破绽。
这样一来,你想去人间何处都可来去自由,也不必折损寿命,岂不美哉。
你当时是很感激他的,可随着岁月流逝,他抛弃你转而迎娶凡人女子带来的恨意有增无减,像小刀片咔嚓咔嚓每天啃噬着你的心。
七
春日擂台赛
柳七听雷惊风滔滔不绝讲着这场武林赛事的规模如何之大,与会的高手如何之多,胜者奖品又是何等丰厚。
等下,你不是对赏金不感兴趣的吗?
雷惊风撇撇嘴,我是视金钱如粪土啦,可我家白糖要吃好吃的啊,而且呀,最终前四强可是有机会进入六扇门,和天下第一高手过招呢!
雷惊风眼中流露出向往的光。
六扇门,似乎也不是很难进。柳七不以为意。我表哥就是你说的那个天下第一捕头天命的手下。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雷惊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撞到头,快跟我说说,你表哥是谁,功夫如何,他在天命手下做什么,天命平时都怎么练功的……
柳七发现雷惊风真的很聒噪。
我们被关在这里也出不去,说那些没用的干嘛。
我们很快就会出去的。雷惊风信誓旦旦地说。
柳七挑眉,用一种“果然是你在捣鬼”的眼神看着雷惊风。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会是在怀疑我吧?
你很可疑。
我说你这总是疑神疑鬼的毛病出去以后得改改。雷惊风做作地叹了口气,突然压低声音,刚才你点着火以后,我已经发现了此处的奥秘。
这地下密室乍一看严丝合缝,甚至可说是天衣无缝,连外面的一道光也透不进来,我们刚被关进来时就已经四处摸过,还试过用蛮力强拆,我猜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应该还试过用火烧对吧?
雷惊风笑盈盈看着柳七,让后者脸上有点挂不住。
说重点。柳七没好气地叱道。
雷惊风用力挺了挺胸,得意洋洋地说:但凡人造之物总有破绽,哪来的天衣无缝呢,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他站到朝东的墙壁前,蹲下身,手掌贴着墙与地板交界处的那条线,向自己身体内侧方向勾了勾,只听土木散落的声音漱漱如雨下,整个方正的结构开始坍塌,钢板轰然倒落,柳七赶忙用手挡住头,倏尔却只见天光大亮,豁然开朗。
常人被关在一间密闭的室内,首先想到的通常是找门或窗,找不到就用力向外撞,企图以人力撞破铜墙铁壁。
然而古老的工匠代代传承下来的智慧告诉后人,有时候用蛮力是不行的,要靠巧劲儿。
这就跟明支夜合的原理差不多,用一根铁丝把隐藏的开关往下压,再往里勾,“门”自然就开了。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乍一见光还有些不适应的柳七好半天才缓过来,刚刚墙倒那一刻震天的响声锤得他脑袋嗡嗡的。他眯着眼看见雷惊风居然还站在原处,一脸炫耀地挥动着手里的小铁丝,仿佛是在等他夸赞。
他过去帮雷惊风拍掉了头发上的一点尘土。
你这铁丝,有点眼熟啊。
从你包裹里翻出来的。
那是柳七路上买的九连环,准备回家送给二婶家的小表弟的礼物。
柳七气得脸都绿了。
你拿别人的东西都不用打声招呼的么?
雷惊风还是无所谓的样子,我再给你买一个不就好了,是自由重要还是银子重要啊这位大侠。
那你至少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吧!
好好好,下次跟你说,我们去喝酒吧,庆祝劫后余生。
雷惊风熟稔地勾着柳七的脖子,就像他们是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柳七鄙夷地拍开对方,就是因为要请你喝酒才害我被关,就不奉陪了,咱们各走各的吧。
诶,你这人!
柳七脚下抹油一般先溜了,没想到身后雷惊风紧追不舍。
他不得不停下。
你干嘛,别跟着我!
雷惊风痞里痞气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肩上的白猫配合地跟他一起颠着。
柳七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猫怎么回事?
雷惊风更得瑟了,白糖一直在外面等我啊——他可不像某些人,忘恩负义抛弃朋友。
第一,我们不是朋友;第二,虽然你救了我两次,可严格来说你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借了我的火和九连环,我也不用你还,我们就算两清了。
哈?那我还借了你烧烤用的火做引子,还请你吃了白糖糕,还告诉了你那间暗室的秘密,要是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你还是欠我的。再说,朋友之间有必要计较得这么清楚么?
都说了我们不是朋友。
这时白猫突然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困了。
你看,连白糖都觉得你这人矫情得无聊。
柳七无语了。
雷惊风又过来勾着他的脖子,坏笑着说,兄弟带你去争名夺利,咱们一起去打春日擂台赛吧。
没兴趣。柳七冷着脸面无表情。
雷惊风眯眼盯着他,你是不是不想见你表哥?
对,不想见,所以也不会去见。
雷惊风打了个响指,那我来帮你易容好了,保证你亲娘舅来了也认不出你。
你还会易容?
当然,我可是古往今来万年难遇天上难寻地下无双一全才是也,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
柳七作势又要走,雷惊风忙拉住他。
我能把你易容成一个女鬼。雷惊风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把我易容成女鬼。柳七突然来了兴趣。
一柱香后,他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简直惊呆了。
这不是那个红衣少女游茜雪的打扮么!甚至连五官都有七八分像!
这就是你说的女鬼?然而他一开口还是低沉的男声,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雷惊风笑得十分嚣张,这张脸费了我七八罐雪花膏和胭脂,好不容易才白成这样,这不是女鬼是什么~
你,不喜欢美女?柳七试探性地问他,然而从现在这张脸上的嘴里说出来,就有几分妩媚风情了。
不喜欢脸白心黑的妖孽罢了,管她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七皱着眉头,颇有些不解。
你什么意思?
雷惊风更得意了,果然只有我这样的天才才没有为美色所迷,你呀,终是被色相蒙蔽了心智。
少显摆,说白话。
哦。
你肯定光顾着盯着她那张娇艳的脸看了,没注意过她脖子和手腕上的青筋吧?那根本不是一个小姑娘的筋脉,那凸起的程度都快赶上五毒俱全的八十老叟了,而且明显不是因为身子羸弱,就是年纪大了还长期用毒的那种人才会有的。
柳七默了默,小心翼翼地说,我之前看出她是蜘蛛门的人,废去了她的武功,所以会不会……
不会。雷惊风干脆地否决了他的想法。
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即使从小就练邪门武功,喂了十几年毒蜘蛛,一下化去体内功力和剧毒后,最多也就是口吐鲜血,四肢无力,此乃长期饲毒突然离开宿主的正常反应。可是她呢,你看她被那怪老头抓着都不带挣扎的,身上那些凸出的青筋却跳得那么猛,那是因为她在急剧吸收怪老头的真气,她跟怪老头本就是一体的!
什么?
柳七愣愣地看着雷惊风,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我就知道,你这被美色迷了眼的家伙不会信,下次我们再遇上他们我证明给你看。
好。柳七下意识应了一声,马上就后悔了,镜中美貌的“姑娘”忽然变得呆头呆脑,雷惊风笑得更得瑟了。
天命端坐于主看台之上,下面的擂台中正在上演一场车轮战。
相貌平平的紫衣青年已经连下三个对手。此刻他对上的正是天命的师侄——他师哥天鹰的关门弟子,云英。
云英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可是和这紫衣青年比武竟落了下风。
天命看出来他的功力其实并不在紫衣之下,只是缺乏实战经验。
然而他不可能因为云英是自己晚辈而徇私。
很快,云英败下阵来。天命心底幽幽叹了一口气。
下一个登场的是名文弱书生。
只见书生每走一步都要咳两声,喘上一喘,令人不由担心他马上就要倒在擂台上。
天命却看出了端倪,微微坐直身子,不错眼瞧着那书生。
紫衣青年抱拳拱手,朗声道,拳脚无情,奉劝阁下莫要逞强,否则伤了性命就不值得了。
书生拿出手帕轻掩口唇,说话的声音倒是格外清越动听,不想死的话,你现在弃权还来得及。
台下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那书生能撑着最弱的身子,说出最狠的话。
台下一阵起哄声。紫衣青年脸上有些挂不住,既然如此,那就领教阁下高招,承让了。
紫衣率先发起攻势,却见对面的书生纹丝不动,就像对手不存在一样。
一阵风过,众人还没看清,那紫衣青年已倒在了台上。
穿心针。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沉默的人群突然爆发:穿心针?那不是已经绝迹的武功吗?这人是邪教的,把他赶下去!六扇门怎能让邪教染指!对,把他赶下去!
大家稍安勿躁。
天命冷然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威严。
本次大赛比的是武功,胜利者有赏金奖品,并非一定要加入六扇门。再说我六扇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入的,须经层层考察后方得敲定。至于今日的比武,大家只切磋武艺即可,其他的不必再提。
你的意思是,武艺高的人在台上杀人也可以吗?你们六扇门不是专门抓坏人的地方,现在连杀人害命也不管了?
问这话的正是雷惊风。
天命朝他的方向看过去,淡淡一眼就收回目光。拳脚无情,刀剑无眼,本项赛事已在开始前便再三强调各位量力而为,如有损伤再所难免,本门概不负责。
呵,好一个撇清责任,亏你还是天下第一捕头!
雷惊风直言不讳,站在他旁边的“少女”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慎言。
搞清楚,这是比武,不是陪你过家家,小破孩如果怕了就滚回家找你妈去。
声音娇柔甜美,来自一位美貌绝伦的红衣少女,众人见这少女品貌不俗,又与雷惊风身边的“少女”有七八分像,不由纷纷起哄起来。
小兄弟,看你人高马大的,怎么还没这小姑娘胆量大,怕了就回家找妈妈去吧!
我看这小姑娘倒是不错,说不定六扇门还要出个女捕头呢!
小姑娘和小兄弟的朋友比一比,看你们二位谁更技高一筹啊。
……
红衣少女游茜雪微微一笑,脆声道,我还不屑和这毛头小子动手,等你们有谁能打赢了台上这位仁兄再来挑战我不迟。
众人听她口气不小,又见她脸上光彩照人,似是真有什么本事,一时更不敢小觑。
然而经过刚才台上死人的场面,台下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雷惊风看不过眼,哼,那我就来会会你好了。
说着他就要上台,易容成少女的柳七在耳边轻声说,看清楚,小心点。
知道了。雷惊风点点头,拍了拍“少女”的手。
天命第一眼就看出这个破衣烂衫的嚣张少年武艺非凡。
“不知这位英雄高姓大名,师出何门。”不待少年在台上站稳,他率先问道。
雷惊风挑了挑眉,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上台的人好像并没有自报家门吧。”
英雄有所不知,之前的几位参赛者都是提前报名备案过的,例如武当派褚云英、玄策门上官紫金(被书生一招秒杀的紫衣青年)、天山派雪无痕(文弱书生)等,可是在这报名册上我并未发现你的名字。
呵,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倪仙人是也。废话少说,开打吧!
天命皱眉看着这个嚣张的少年,他如何听不出对方在占便宜,可是他六扇门堂堂总捕头,若跟这小子计较,未免失了身份。身边的好友姬羽阳看出他的尴尬,以扇掩面轻声调笑道,一会要不要让你的手下把这小子套麻袋打一顿?大捕头可不能白白让人调侃啊。
天命没理会姬羽阳的贫嘴,因为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不知名少年的功夫所吸引。
只见雷惊风闭目凝神,耳听八方,待那书生一出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对方背后,一霎间场上仿佛有数十个雷惊风围着书生闪躲。
那书生出手已是神速,然而雷惊风比他更快,更神出鬼没。
“雕虫小技。”名唤雪无痕的夺命书生冷笑一声,手中的针已飞了出去。
这一针已是肉眼难辨,然而更难辨的是它的走向,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那针好像回旋标一样重重扎在了书生的肩膀上。
只差一寸,便可要了他的命。
书生颓然倒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没人能躲过我的穿心针。
雷惊风轻哂,你没听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
还有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次你杀人不用偿命,下次可说不准了。
滚吧!说着,他飞起一脚把书生踹下了擂台。
台下掌声雷动,天命却久久未回过神来。
他想起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奇武功,乃是久已失传的少林绝学:菩提本无树。
据说世上会这神功的且还活着的只有一人,便是“醉罗汉”无问大师。
八
无问就是不问,喝醉了当然不必再问。
醉罗汉的酒量本是极好的,然而自从爱子夭亡,他从千杯不醉变成了一杯就醉。
他的确是半路出家的和尚。
妻儿健在,生活顺遂时,他是富甲一方的大善人。
后来他唯一的孩子拜在少林门下,他便常向寺里捐赠香火钱。
可惜他的乐善好施未能给自己换来福报。
他的爱子行走江湖时被魔教狂徒害了命,不久后妻子也因病去世。
他成了孤家寡人。于是散尽家财,一朝遁入空门。
他的功夫不是少林和尚教的,也不是自己悟出来的,而是家传绝学。
乃是他祖祖辈辈一代代传下来的,只是到了他这一辈,还未来得及将秘籍传给他儿子,那个年轻人便殒命了。
无问悔之晚矣。后来有人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把秘籍传给儿子,为什么偏要送他去少林学武功,他只是缄默。于是便成了无问。
无问大和尚已经很大岁数了,如果他活到这一年,大概七十有七。
他是在七十岁那年捡到白糖和雷惊风的。
那是个凄冷的雨天,无问午后喝了一杯酒,醉倒在一个偏僻的山洞里。
他睡得很不安宁,恍惚中闻到一阵奇香,似是炙烤的野味,却不闻丝毫腥膻,还多了几分松柏的清香。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洞里一人一猫正靠着火堆烧烤打来的獐子。
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的少年,一双眼睛竟出奇明亮,仿佛天上两点星子忽闪忽闪。
再看那猫,更是奇了,雪白的长毛无一丝杂色,双眼如一对蓝宝石在洞里幽幽放光。
老爷爷,吃獐腿不?
少年脆生生的问话令阅人无数的无问和尚恍了神。你若是我儿子该多好。他在心里说。
于是无问和尚把白糖和雷惊风捡回了少林后山,一老一少一猫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直到无问把毕生所学全部教给雷惊风。
这一日,老和尚对少年说,孩子,你该下山了。
已经长得比老和尚高不少的少年躬身下拜,仔细思量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我必须下山吗?
你必须下山。
可是,我走了,谁来给你生火做饭,照顾你每日起居?
一切自有缘法。
然。可我始终放心不下。
不必挂心。你的使命乃是除魔卫道,待你功成之后,他日有缘必会再见。
老和尚满意地看着这个高大俊秀的少年,这些年他不仅武功愈发精进,待人接物也沉稳了许多,不像刚来时那般飞扬跳脱了。
你若是我的儿子该多好。他在心里默念。
九
你根本不知道对面的是人是鬼。
事后,雷惊风心有余悸地对柳七说。
已经卸去红妆,变回本来面目的乡下青年抚着下巴,缓缓开口,你是说,今天比武的人里,有妖孽?
不是那个天山派的书生。
雷惊风点头,他是黑心辣手,不讲武德,但充其量也只是个小喽喽。
不过,你用妖孽这个词,不是很准确。
柳七挑眉看他。
雷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应该叫孽畜才对!
话音未落,客栈纸糊的窗户“咔嚓”一声破裂,一个黑衣人闯进屋来!
雷惊风手一挥,带灭了屋里唯一亮着的烛火。
只听黑衣人两声刺耳的冷笑,找死!
然而他的“死”字还没说完,就被柳七一剑刺穿了双肩。
这一剑居然是从侧面贯穿。
没人知道柳七的剑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刺出去的。
黑衣人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着。
雷惊风上前一脚重重踏在黑衣人胸口。
说,你这些天杀了多少人!
柳七拿着新的蜡烛过来,立在黑衣人头上细细打量着。
还好你反应快,先废了他的臂膀,不然,说不定躺在这儿的就是你我了。雷惊风用掌风撩起黑衣人的面罩,只见下面一张已经溃烂得看不出面目的脸,隐隐散发着腥臭之气。
柳七直皱眉,转头看着雷惊风问,蜘蛛门的人?不错。他进来时手里藏了独门暗器,这暗器在有光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偏在暗处会发出幽光,方才我灭了蜡烛,就是想防着。他边说边用鞋尖一挑,把黑衣人的手掌翻过来,只见整个掌心已经乌黑发烂。
呕。柳七后退了两步,低头欲呕。
我就不明白了,这邪门武功有什么好练的?拿自己的血肉之躯供养毒蜘蛛,最后全身溃烂成行走的腐肉,这不是害人害己么!
雷惊风耳听他抱怨,却并未像往常一样接话。
他从柳七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刷刷两下斩断了黑衣人的双臂。
至少你身上的毒不会再扩散了,下半生也能做个残废的正常人。
他双手合十,低声颂着不知名的经文,仿佛在为那人超度。
柳七过去踹了他一脚,你想做好事也别拿我借花献佛啊,这下我的匕首也不能要了,一件衬手的兵器都没了。
超度完的雷惊风看着他微微一笑,回头给你削一把木剑,保证天下无双。
血腥气,很重的血腥气,像是屠宰场刚杀完一百头猛兽,是一百多头猛兽,还不是那种家养的牲畜。
天命打开门,眼前并没有预料中那样血流成河,然而一具被斩断双臂、面目全非的尸体正悬挂在“六扇门”三个大字的匾额上。
天命抬头盯着尸体,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他猛地抽出挂在大堂里的宝剑,划开了尸体胸前覆盖的黑色布料。
一个金光灿灿的掌印,在黑夜里闪着光。
“菩提本无树,菩提掌。”
天命叫来当差的属下,吩咐人把尸体取下来烧了,再把大门口清理干净。
他想该去会会那个神秘的少年高手了。
六扇门的逮捕令送到客栈门口时,雷惊风和易容的柳七刚好要出门,于是就被逮个正着。
什么,你说我杀了人还把尸体挂在你们六扇门?证据呢,尸体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不然你就是凭空污蔑血口喷人!
雷惊风被绑住手脚带到衙门,一见到堂上的天命就喋喋不休喊冤。
只是这样反而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众武林高手站在外面围观,纷纷向他投来不信任的目光。
同样被绑住的柳七扭捏着用女声说道:据我所知,六扇门没有公开审案的权利,你们只负责查案,提交证据给官府,升堂审理要交给府尹才对。
天命冷冷看着他:我竟不知,一个男扮女装的怪人也懂官府的事。你故作伪装,怕不是包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居然是男扮女装!难怪他昨天不说话,太可疑了。
怕不是天残之人,专门给那些小公子找乐子的。
诶,你别说,你真别说,昨天我就看他和那个少侠不对劲,他们原来是那种关系啊~
背后众人议论纷纷,言语越来越猥琐。雷惊风实在听不下去了,跳起来转向那些人喊道:都给我闭嘴!你们自己心脏怎么好意思说别人的!
一声惊堂木。只听天命冷然道:你给我闭嘴。堂下犯人,现在是我来审问,轮到你回答时再张口,否则,大刑伺候。
雷惊风转过来瞪着眼,还想再反驳,柳七撞了他一下,眼神示意好汉不吃眼前亏。
天命突然觉得这两个人的互动怎么那么腻歪呢。
他悄声唤来一个下属:你,去把他们俩分开。
小捕快来拽雷惊风的时候,直听他吵吵嚷嚷:你们干什么!别拉拉扯扯的,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
小捕快怒了,抬手就要抽他,没想到雷惊风一晃,耳光没打到他脸上,反而打到了空气。
柳七趁乱下黑脚,给了小捕快一下。
眼看着好几个人都没把他俩分开,天命怒气蹭蹭往上涨,堂堂六扇门总捕头,竟然直接下来一手扣住了柳七。
雷惊风像被什么东西踩到似的嗷了一嗓子,你别碰他!有什么冲我来!
怎么,我要先审他不可以吗?天命怒目而视,要么现在就老实交待你们的罪行,要么马上就给他上刑!
好啊,你居然想屈打成招!没犯过的事让我怎么承认,你就是把他打死我也招不出来啊!
被扣住脉门动弹不得的柳七脸上表情十分扭曲,呲牙咧嘴怪叫着:你小子,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这么不讲义气!你犯了事别连累我啊,现在遭罪的可是我!
一个“美丽”的“少女”这副怪相大吵大闹可太滑稽了,围观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天命却不为所动,依旧按着柳七的脉门。眼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雷惊风急得直跺脚:你放了他!我们好好谈谈,你想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一定都告诉你。
天命瞥了他一眼,终于默默放开柳七。
我突然不想审了,把他们给我押下去,改天再审。总捕头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下去,记得分开收押,以免他们串供。
雷惊风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被一条毒蛇缠住,毒蛇暗黄色的眼睛像月亮下两汪浓痰,追着他不放,还不停吐着信子,喷出来的冷气散发着死鱼一样的气味。
他一边用力挣扎,一边觉得自己在往下掉,再睁眼一看,吓得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只见身下是万丈深渊,他被毒蛇用枯藤缚在一块浮木上,就那么飘飘荡荡在悬崖边上。
他连动都不敢动了,屏住呼吸,大脑飞速运转着。
只听远处传来呼喊声,似是柳七在叫他。
别上来,别过来!
雷惊风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平衡,还要奋力向下喊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能看见柳七,吃力地攀着一块块石头,向悬崖上行进,越来越近。
那毒蛇却突然放开他,飞速朝另一头窜过去。
雷惊风剧烈挣扎着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毒蛇。
余光中,他看见蛇的眼睛,阴冷发黄。
那双淬毒的蛇眼,像极了天命看他时的冷眼。
雷惊风在湿冷的班房中醒来,周围一片漆黑,稻草堆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看到老鼠尾巴快速扫了过去。还好不是蛇。
雷惊风正想跟柳七抱怨这天命比蛇和老鼠加起来都让人恶心,这才意识到他们没在一起。
雷惊风再也睡不着了。他想柳七说不定已经用火球熔断了绳子,丢下他一个人逃跑了,不是都说梦是反的吗?
不行,我得去找他。他自言自语,被捆住的两脚合一像兔子一样跳到班房门口。钥匙在门外瞌睡的捕快身上。雷惊风眼睛一转,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惊醒了捕快。
大哥,我尿急,能不能行个方便?
捕快嗤笑,憋着吧!
雷惊风气得又蹦又跳。
干什么,老实点!捕快大喝,憋不住就尿裤。
你!雷惊风的语气突然软了下去,大哥,行行好,你也不想被尿骚味熏着吧?
捕快本不再理他,奈何雷惊风一直乱跳乱叫,最后烦得不行才说,等着,我去给你拿夜壶!
不一会,捕快拿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盆回来,“咣当”一声扔在门边上。
大哥,你就不能把它递进来吗?放在外边我怎么用啊,一会万一方向不准再滋你一身……
捕快被他的说法毛到了,不情不愿把木盆往门里送。
一刻钟后,换上捕快服的雷惊风大摇大摆走出了班房。他打算先去找柳七。
耳力极好地就听到压抑的哭声。
雷惊风悄没声快步来到一间大屋子外,屋里灯亮着,聚集着一股强大的气场,看来是总捕头天命的房间。
他听着哭声像是柳七的声音。
雷惊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进去。
他看见柳七痛苦地捂着脸,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卑鄙无耻的家伙,受死吧!
说着他就要出拳袭向天命面门。
柳七赶忙拦住,哥们,别冲动!是我表哥被害了,刚刚总捕头已经都告诉我了。
哦……雷惊风悻悻收回拳,红着脸道,你别难过,咱们一起找出凶手,替你表哥报仇。
他只说他表哥被害,你就已经想着要报仇,怕不是有什么问题吧。一旁的天命冷冷出言。
雷惊风这才正经看了他一眼,你少挑拨离间,我看你才是不安好心。喂,你诬陷我的案子又怎么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私自逃出来,属于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天命说着又要来捉雷惊风,后者灵活闪开,做了个鬼脸,你抓不到我!
还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就不奉陪了!
说完,他拉着柳七跳出了六扇门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