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艇缓缓下潜,舷窗外是幽深的海水,隐约能看见不知名的海底生物游弋。
舷窗上映出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一双眼睛弯弯如柳叶,左眼下有一颗小痣。唇角微微上翘,即便不笑,也自带几分温柔。
正是人族第三王子,顾允泽。
一名记者笑容洋溢地将话筒递向顾允泽:“三殿下,请问这是您第一次踏上妖族大陆吗?”
面对摄影机,顾允泽的目光忽闪了一下,微微点头。
记者立刻追问:“请问殿下此刻心情如何?有没有什么想对观众朋友们说的?本台正在直播哦。”
顾允泽抿了抿唇,摇头没有出声,余光瞥向了舷窗外深不见底的海水。
气氛一时凝滞,记者有些尴尬,耳机里传来导播焦急的声音:“停停停,他又是这种毛病,马上切新闻稿!”
直播画面切换,世界地图缓缓浮现。
辽阔的大洋隔开了两块大陆:大洋以西,是现代科技闻名的人族地域;大洋以东,则是传承了千年法术的妖族的疆域。
地图上,以不同颜色代表的数十国家清晰可见,其中以人族曜国与妖族渊国尤为醒目。
记者侧身,正面镜头露出微笑:“各位观众,今天,人族曜国与妖族渊国即将缔结和亲,这场历史性的外交活动,标志着两国近五十年来首次达成和平协议。
更多消息,本台将继续为您带来报道——”
她的话音未落,直播画面倏而转为了黑屏。
“啊……已经进入妖族的领海,没信号了。”记者放下话筒,无奈叹了口气。
摄影师也从摄像机前直起身来:“没办法,谁让闭塞的妖族不接受任何人族媒体的直播和采访呢。
听说水妖的法术能隔绝电波信号,还能设法接入我们的通讯系统。”
记者拧开矿泉水瓶:“我一直在想,妖族法术真有传闻的那么强大?”
顾允泽拿起耳塞,正准备戴上,却见随行的医生朝他招手:“殿下,请随我来。”
潜艇的医务室内,酒红色短发的医生给他做了基础检测,指标一切正常,除了顾允泽的向导能力数值一如既往地低于合格线。
医生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报告:“殿下,上一次心理干预后,您在他人交流时,能更好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或者理解对话的潜在含义吗?”
顾允泽垂着眼:“似乎……还是不行。”
他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医生心里暗暗叹息。
曜国的第三王子顾允泽,不仅从小饱受社交方面的困扰,而且作为向导,能力水平也长期不达标,这些年来几乎从未参与过王室的正式外交。
医生换了个话题:“殿下您就要去渊国了,妖族的政体与君主立宪的我们很不同呢。据说依然是由妖王大权独揽。”
顾允泽点头:“我知道。”
医生等了片刻,再没等到顾允泽多说一句。
但不擅长进行对话,正是顾允泽最大的困难之一,于是试探着问:
“那……您害怕吗?”
顾允泽沉默了片刻,只说:“由我去和亲,是内阁投票后的意见,我会遵从。”
外头,生活助理轻轻敲门:“殿下,该换婚服了。”
助理呈上了一套朱红的婚服,是由渊国王室的裁缝依照顾允泽的身量定制后送来的。
顾允泽脱下西装,换上那件以金丝缀满沉重宝石的婚服,只觉得胸口隐隐发闷。
出发前,无数人告诉他,被选中和亲,为国效力是无尚荣光。
然而,当初妖族要的明明是精神力最强的王族向导,可他却是连初级向导测试都没通过的废柴。
顾允泽抿着唇,手指攥拳,不敢想象如果真相泄露,他在妖族的结局将会如何。
他打开随行的行李箱,在不多的几件衣物下面,找出了一把手枪。
顾允泽将其拿起,手指轻搭扳机。
普通的手枪当然无法杀死拥有法术的妖族,渊国甚至没将它列为此行的违禁物品。
顾允泽之所以千里迢迢带上它,是准备非常时刻用它来自尽。
不多时,潜艇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舱门打开,没有一滴海水涌入内舱。一队人走出潜艇,只觉外头压力稳定,氧气充足,甚至有用法术仿制的太阳光照。
渊国的王都,正建于这处位于深海的大型结界之中。
前来迎接的队伍中,为首的是一名有着黑白异色瞳的禁军校尉,他抱拳行礼:“诸位舟车劳顿,辛苦了。”
目光随即落在顾允泽身上,欠身道:“这位便是曜国三殿下吧?请随我来。”
顾允泽迟疑着回头,看向一同下来的使团成员。
禁军校尉立刻解释说:“殿下放心,会有人带他们到偏殿休息。”
顾允泽点点头,跟着禁军校尉穿过回环的长廊,蛟王宫建于深海,四处都是斑斓的珊瑚造型,还有泛着荧光的各色海葵。
这一切与他从前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不禁让顾允泽回想起了儿时去过的海洋馆。
可他现在无心回忆童年,只默默跟在校尉身后。
转过长廊的转角,视野豁然开阔。
顾允泽的眼睛略微睁大,惊觉殿前巨大的广场上,竟悄无声息站了乌泱泱一整片身披玄甲的水族军队。
顾允泽不由喃喃:“婚礼……为何还要出动军队?”
禁军校尉回头,神情间难掩自豪:“今日蛟王陛下大胜兽族,方从战场凯旋。”
顾允泽垂了眼。
……新婚前一刻还在打仗,这就是妖族渊国的蛟王。
大殿内奏着喜庆的婚乐,锣鼓喧天十分热闹。
不等顾允泽打量这处华美的异族殿宇,就有侍女走上前来,柔声道:“殿下,请低头。”
顾允泽垂下头来,眼前被鲜红的盖头缓缓覆盖。
他的喉结滚动,一颗心随着视野的受限跳得愈发剧烈。
侍女携他来到大殿西侧的屏风后入座,顾允泽轻搭着对方看似柔弱无力的手,整个人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就听门外有人高声通报:“——陛下到。”
群臣闻声施礼,蛟王苍澈大步跨入殿内。
他身材高挑,一头银白长发扎成马尾高束,身上的玄甲上还残着斑斑血迹,
一挥手,殿内喧闹的喜乐倏而止了。
留着长须的丞相迎上前来,他有着一双在妖族也属罕见的绿色眼睛,对苍澈拱手微笑:
“今日大婚,照渊国祖制应当奏乐庆祝婚礼。不知陛下这是?”
殿中的群臣屏息,不敢发一言。
丞相是长公子和四公子的舅舅,又颇受先王器重,文臣之中,也就他敢这样公然和蛟王唱反调。
苍澈蓝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丞相,你在质疑孤的旨意?”
“臣岂敢。” 丞相躬身行礼,“若陛下执意违背祖制,臣等自然以陛下之言为准绳。”
苍澈嗤了一声,没说什么。
殿内再没有响起乐声。
众人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司仪看滴漏发现吉时将至,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恭恭敬敬朝苍澈弯腰行大礼道:
“陛下,是时候与新娘拜堂了——”
苍澈俯视着他,冷冷道:“虚礼就免了。”
在场官员面面相觑,暗暗觉得苍澈太过放肆,毕竟是与大洋彼岸的人族最强国曜国的联姻,就算除了顾允泽外的随行使臣都被提前带去了偏殿,也好歹做做样子。
可才有过丞相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出声劝谏。
顾允泽眼前血色的盖头微微晃动,他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蛟王对这场婚事的态度敷衍。
搭在腿上的双手攥紧了身上厚重的婚服。
他原以为,蛟王既然答应了这场人妖之间的跨族和亲,至少会愿意逢场作戏。
可原来,在对方的眼中,形式根本不值一提。
顾允泽听到身旁有侍从带着窃笑低声议论:“……王上真是急着入洞房呢。”
他的手指用力,手背微微发白,婚服当即被绞成了一团。
蛟王的口谕之下,顾允泽很快被带去了洞房。
血红的盖头挡住了他的视野,他身心都在抗拒,步子迈得极缓,身旁的侍女轻声催促了几回,才抵达了厢室,蛟王似乎已在里头。
顾允泽心想,他就像是一件远渡重洋的货品,此刻终于被摆放在蛟王面前。
耳畔传来苍澈的声音:“都退下。”
房门关上后,室内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顾允泽端坐在床前,紧紧抿着双唇,也不知究竟过去多久,却仍未见蛟王有所动作。
只要苍澈不开口,顾允泽的头上就像是悬着一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刃。
他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决心,开口唤道:“……陛下?”
“砰”的一声,沉重的甲胄摔在蚕丝地毯上,发出闷响。
顾允泽头皮发麻,全身的神经猛地紧绷起来,连面色都有些发白:
屋里除了他与蛟王再无他人,所以倒下的只能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颤抖的右手,咬牙掀开了盖头,就见苍澈背对着他倒在了地上。
顾允泽想要尖叫,却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尽力不发出声音。
他一个人族,来渊国的第一天,就在与蛟王独处时发生这种事,若传出去,那群妖族还不知道要拿他怎么样。
心跳快得好像要冲破他的胸膛,喉咙发涩,不自觉地倒吸着冷气。
他撑着床沿,才得以缓缓站起身来,一时竟连步子都迈不稳,踉跄着来到了蛟王跟前。
出乎预料,名为苍澈的蛟王竟然十分年轻,苍白的面容堪称俊美,额间冷汗涔涔。
顾允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就是蛟王苍澈。
那个传闻中为了王位,可以杀死生父,将长兄重伤成植物人的暴君。
如果苍澈醒后发现他并非要求的“精英向导”,而是个连精神体都没有的废柴,会将他如何处置?
他迟疑再三,才单膝跪下,手指微微发抖,试探着去探苍澈的鼻息。
他只觉手上一沉,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动作,腕骨就被人死死扣住。
那人的力道大得像铁箍,顾允泽蹙了眉头,连骨节都被压得作痛。
苍澈无声地睁开了眼。
蓝灰色的眼眸对上顾允泽的目光,冷冽得像是清晨的海面。
顾允泽的背脊一瞬间被冷汗浸透,打湿的婚服沾在背上,呼吸乱成了一团。
他连在学校里和同学老师说话都要做心理建设,此刻面对陌生的蛟王,声音抖得甚至不像他自己:
“您……您怎么了……”
“……别叫人。”苍澈的气息微弱。
话音未落,扣着顾允泽的手指力道一松,眼皮再次沉沉阖上。
顾允泽呆愣在原地,仿佛已经耗干了所有力气。
他眼球转动,目光落到苍澈胸前厚重冷硬的甲胄上,重量仿佛能压得人窒息。
顾允泽脑内忽闪过急救课的场景:面对伤员,要先脱下防弹衣减轻负担。
他安慰自己,只是不想让蛟王死在自己面前,这样他搞不好要背负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顾允泽深吸了口气,伸手去解甲扣。
他从未亲手做过这些,动作笨拙而缓慢,当最后一片甲胄卸下,他的手心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蛟王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呼吸急促而紊乱,就像被某种无形的痛苦死死缠住。
顾允泽略微有些冷静下来,这样的症状,他不是没有见过。
人族哨兵精神崩溃时,也会在梦境中苦苦挣扎。
可蛟王并非人族。
顾允泽根本不知道,向导的精神疏导对妖族是否有效。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向导。
顾允泽攥紧了手指,本能想要逃避,可苍澈苍白的脸就在眼前,粗重的呼吸声昭示着对方此刻的痛楚。
顾允泽一咬牙,豁出去般附下身,贴上了苍澈满是冷汗的额头。
他缓缓释放出精神力,并不娴熟地触探着对方紊乱的神识:
“别怕……”
“这里没有危险……你不是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样的安抚究竟能否起效,只笨拙又固执地在苍澈的意识之海里一遍又一遍低声安抚。
就像普通向导对待受到精神伤害的哨兵。
苍澈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紧绷的面容也松了几分。
顾允泽心里一松,长出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甚至自己都没想到他真能稳住蛟王的情况。
忽然,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冰冷的剑锋抵在了他的喉间,顾允泽整个人僵在原地。
苍澈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从后方擒住他,长剑横在顾允泽的喉前:
“你刚才,对孤做了什么?”
大殿内,自蛟王离去后,丞相命乐班继续奏乐。只是曲风一转,改为了悠扬的雅乐。
他捋着长须,一手把玩白玉酒杯:
“这回王上点名要曜国王室的精英向导来和亲,诸位对此怎么看?”
几位品级稍低的臣子相视一眼,欲言又止。
丞相冷哼一声:“何必讳莫如深?蛟王一脉亲上结亲已久,虽保得法力纯正,可子嗣中的癔病却是愈演愈烈。”
对座的禁军校尉倏而抬头,异色瞳在灯下冷如寒刃:“丞相,你这是要妄议王上?”
“岂敢,”丞相将酒杯搁了,“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丞相身旁的幕僚会意,替他把话续了下去:“以曜国为首的人族王室虽早衰落,但王室向导的精神力素来优越。据说,即便是濒临崩溃的人族哨兵,也能被他们拉回理智。”
脸上有一道长长刀疤的大将军平淡道:“就算如此,也没证据说明,人族的向导能医治蛟王的癔症。”
丞相笑了,让人将酒杯重新满上,举杯朝他致意:“大将军所言极是。依我看,先王的子嗣中,还属四公子最宅心仁厚,神志清明。”
“放肆!”校尉猛地将酒杯掷地,酒浆洒了一地。
大将军看了他一眼,校尉狠狠咬牙,一扭头,又重新落了座。
一旁的侍者立刻上前打扫,给校尉重新安排了席位。
大将军淡淡道:“四公子固然仁德,却没能继承先王过人的法力。”
丞相似笑非笑:“先王在时,最受器重的乃是太子,法力之盛举世皆知。只可惜……拜陛下所赐,陷入昏迷至今未醒,只能在病榻上苟且偷生。”
洞房里的二人不知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长剑冰冷的锋刃紧贴在顾允泽的脖颈上,仿佛稍一用力,就能破开他的皮肤。
他竭力组织语言:“刚才你晕过去了……我只是……替你做了精神疏导。”
苍澈盯着他的眼睛,漫长的沉默过后,剑锋终于抽离了顾允泽的颈侧。
苍澈收了剑:“精神疏导?”
从小,他便与先王一样患有癔症。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愈发严重——抽搐、麻木,乃至昏厥都变得更为频繁。
病痛侵蚀的不止是身体,也磨去了他的耐性。
他赏不了丝竹乐声,更无法忍受旁人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终日一张冷脸,
族人本就因为他弑父登基一事对他多有微词,避之不及,更别说与他亲近。
这些年来,苍澈寻遍妖族名医,却无一人能平息这份折磨。
可此刻,他的神智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不同于天然就有哨兵与向导的人族,妖族似乎未曾有过这样的群体,顾允泽解释道:
“……替旁人缓解精神压力,是人族向导的职责。”
苍澈没有回应,骤然倾身,以额头压上了顾允泽的。
顾允泽的脊背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苍澈的手指缓缓掠过顾允泽的侧脸:“先前,你就是这样做的。”
顾允泽哑声道:“……是。”
苍澈退开了一步,唇角缓缓勾起:
“看来,孤赌对了。”
若真能靠此人平复癔症,他这一生,或许还能撑得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