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风起长亭,传来一阵叮铃铃的声音,悠扬空灵,明潇感到新奇,细看才发现,原是那木牌下还坠了两个小铃铛,相互碰撞之声,清脆悦耳。
明潇不禁感叹“好精巧!”
褚清枫道“凡间的小玩意儿,我娘子喜欢。”
这位娘子,想必就是褚将军那位寻不见的未婚妻,明潇不好说人家的伤心事,就指着观枫的牌匾道“这字迹很眼熟。”
褚清枫一时竟晃了神,好像沈钰就在眼前,急切地追问道“怎么眼熟?”
明潇恍若不觉“文山阁匾额上的字迹与这个很相似,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莫非是将军所写?”
原来如此,是文山阁啊。
褚清枫笑了笑“你眼力倒不错。林耕当初去文山阁时,文山阁匾额破损,要换一块新的,他分明自己就能写,却非说我的字刚劲,胜过他许多,偏要我写,我便应下了。”
明潇笑道“小仙虽不懂书法,但将军的这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锋芒毕露,想来确是好字,配上这景更添意味,这枫林不愧是天界一处奇景,果真名不虚传,将军住在这里,过的是神仙日子。”
褚清枫在观枫亭里坐下,笑了笑,“本将军做凡人时戎马倥偬,杀伐一生,居无定所,如今既修成神官自然要过的舒服些。”又招呼明潇“过来坐。”
明潇道“啊?不坐了吧,我还没干活呢!”
褚清枫笑起来,“没多少事,不急,喝杯茶再说。”
明潇“哦”了一声,坐下了。
枫殊殿的茶清香扑鼻,喝起来却浅淡,明潇靠在椅子里,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满目红枫与晚霞映在一处浑然天成一般,美景舒心,轻松惬意,渐生困倦之意,眼皮抬都抬不起来。
褚清枫见明潇昏睡过去,便侧头细细打量。越发觉得,明潇眉眼之间,真是像极了沈钰。
明潇没睡多久,醒过来时,身上披了一层薄毯,褚清枫在不远处铲地。
明潇霎时清醒过来,将薄毯放在一边,起身走到褚清枫近前。
褚清枫看见她道“醒啦?”
明潇不好意思的笑笑“小仙失礼了,我不是故意的,将军,需要做些什么,我来就好,您歇着。”
褚清枫随口道“没事,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浇浇水,松松土,除除草,清扫落叶当成肥料再埋进土里,偶尔修剪一下旁枝。”
听着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枫树许多啊,枫林枫林,几棵树怎么能叫‘林’呢,这前前后后少说得有百来棵,便是不必样样都做,明潇每天至少也要在这里消磨半日。
之前明潇觉得这枫树艳如晚霞煞是好看,此时却觉得这树一棵棵都压在她身上,重有千斤,欲取她狗命。
明潇面色忧愁,文山阁与枫林,看来只能选一个,林耕好说话些,不如就委屈林耕自己看文书?
褚清枫见她呆楞在原地不动,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已猜出了了大概,却要故意逗一逗她,于是手掌伸到明潇眼前晃了晃“哎!想什么呢,表情这么难看,之前不是说这枫林景色不错么?”
明潇笑了笑“景色是不错,但侍弄起来就太费时间,往常都是将军亲自照料吗?每天浇水?松土?施肥?”
褚清枫见她紧张,笑了笑不再逗她“倒也不是,这些事也不用每天做,无事时我也乐意自己侍弄,挺有意思的,有事的话就不成了。”褚清枫抬手指了指观风亭不远处,“不过我平日里费心最多的就是这棵矮的了,这棵根基浅薄,娇弱些,就是你拔的那棵,你看好他就行。”
确实是那棵比人略高些的红枫树,长得很漂亮,略微有点蔫哒哒,精神不济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褚清枫说他矮的话音刚落,那枫树枝条登时抖了两下,像在发泄不满似的。
是错觉吗?
明潇又生出些愧疚来。
万物有灵,哪怕是一棵树,被人悉心看顾久了,吸取日月光华,也是能生出灵识的。
这棵枫树假以时日,勤恳修炼,或许能够化成仙身。
只是经过自己那么一折腾,修炼之路恐怕又要长上一截,明潇于心不忍,照顾起来格外精细,按照褚清枫的指示仔仔细细地松土,在枫树面前小声道歉,替他祈福,希望他早日修成正果。
褚清枫已是神官,耳力非同寻常。看明潇蹲在枫树下忙忙碌碌,口中还念念有词,心里的熟悉感越发强烈。
在人间时,沈府和褚府是邻居,两家也交好,沈府后院有个小花园,别的花寥寥几枝,枫树却长了满园,沈钰的母亲喜欢枫树,沈钰也跟着爱惜,小时候两人常在枫树下玩耍。
后来他要去战场,沈钰就站在红枫树下,嘱咐他穿衣吃饭,遇事冷静,不要逞强,祝他无坚不摧,势如破竹,旗开得胜,最后沈钰声音颤抖的说了四个字,早日归家。
长大后的沈钰出落得亭亭玉立,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烈烈红枫下,发丝轻舞,莞尔一笑,顾盼生辉。
那时候褚清枫常想,若非两家是世交,定的是娃娃亲,这样好的姑娘哪里轮得到他。
凡人一世二十余载,褚清枫最期望的事便是世间太平,同沈钰成亲,余生相守。
可惜的是,他一生到头也未能实现,又累的沈钰神魂俱灭,消散在天地间。
沈钰一身红衣跳入幽冥烈火的场景,于褚清枫而言,尤甚剜心之痛。
明潇这边念叨够了,站起身要给枫树浇水“将军,这枫树平日里如何浇水?”
从前沈钰的身影渐渐和明潇重合在一起。
褚清枫回过神道“向西走,有一方灵湖,是我引瑶池之水所筑,你便以御水术引来浇灌吧。”
在外面,明潇自然辨得明方向,可在这枫林中,明潇看不出东南西北,褚清枫又未指明。
于是诚心发问道“哪边是西?”
褚清枫笑了一声道“跟我来。”
两个人行了数百步,来到灵湖边,这灵湖原来是建在枫林深处,枫殊殿旁的。
御水之术明潇练得极熟练了。引水浇树不过片刻。
褚清枫道“不错。你化形时间不长,想来也只练了些基本的术法,我这枫林地方大,一般没什么人来,你若喜欢,平时也可以来,若辰熙宫练术法施展不开,可以来枫林练。”
明潇惊喜道“可以吗,这枫林景色好又宽敞,我自然喜欢,多谢将军了。”
褚清枫笑了笑道“无妨,今日也没旁的事了。不过浇水施肥,你若忙,也不必日日都来,这树能活。”
明潇摇摇头道“将军不是不方便吗,我每日闲暇之时来照料就好,也不麻烦。”
褚清枫勾了勾唇道“那就好。多谢了。”
明潇道“客气了,褚将军,这树看着特别呢。”
这下褚清枫倒有些惊讶“哦?怎么特别?”
明潇不太确定的说“嗯,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他似乎有化形的机缘,或许时间不用太久。若没有被我拔过,说不定如今已然化形了。”
明潇话音刚落,那枫树好像又抖了两下。
明潇道“你看见了吗,他刚刚动了吧?”
褚清枫挑了挑眉“你看错了,是风吹的,不过你说得对,这棵树确实不同,这偌大的枫林,唯有这棵树是我从人间带上来的,多年来一直亲自照料。”
明潇惊讶的睁大了双眼“什么?这是人间带上来的树?”
九重天上的花草树木多是依托灵气自然而生,有些神仙消散后也会幻化成草木,明潇倒是第一次听说有神仙从人间带棵树上来。
充盈纯净的灵气于九重天的草木而言自是寻常,于人间草木却不大合适,这棵枫树长得矮恐怕也有这层原因,能在九重天将人间枫树养到如今这般能生出灵识的程度,想必褚清枫花了不少心思。
明潇走远后,那红枫树的枝丫轻轻一抖化成了手指,然后是胳膊,身体,最后化作一个半大的少年,少年左右活动活动筋骨,来到褚清枫身旁,“将军,咱们为何要骗她啊?我又没什么事,你说她是不是猜到了啊?刚才是不是试探你呢?她修为又没多高,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啊?而且你干嘛又说我矮啊,我又不是不能长了?”
少年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褚清枫不由得看他一眼,“你就是矮才能长呢,聒噪,你不懂,鸿叶,我觉得很有意思。”
鸿叶撇撇嘴“哪里就有意思了,你听见了吧?她才聒噪呢,话多的很。”
褚清枫不轻不重的瞥了他一眼,鸿叶连忙闭嘴,不敢吭声了。
鸿叶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将军找个人天天给他浇水埋肥有什么意思,他哪里需要,日日都要蔫哒哒的立在那,装作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难受死了。
而且将军肯定有问题,这几日没事总发呆,从前也没多爱笑,那叫明潇的女仙一来,老盯着人家看,嘴角若有似无的带着笑,怪吓人的。
那女仙莫非给将军下了什么蛊了,好好的人怎么就不对劲了呢。
云煦是两日后来文山阁找明潇的,只是明潇总不得闲,文山阁忙完了还要去枫林。云煦来了几次,两个人最多就是在明潇事少的时候去二楼翻翻书,到文山阁后院喝喝茶。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明潇有一日事情结束得早,先回了辰熙宫。也不知云煦怎么知道的,带着两个小仙娥抱了一堆东西就到了辰熙宫门前。敲门时是柳沐去应的门,一见那阵仗吓了一跳。
辰熙宫平日里访客不多,大多是找射微求丹药的,间或来几个柳京柳沐的好朋友,点名道姓找明潇的是一个也没有过,明潇的朋友就那么几个,天天都能见到面,也没谁特意来辰熙宫寻她。
因此云煦说要找的人是明潇时,柳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彼时明潇正在院子里新安的秋千上捧着一碗冰酥酪吃的高兴。自从明潇去了文山阁,也不大在辰熙宫练术法了,射微就叫柳京去匠器所请人来修缮了院子,老青牛,锦鲤,梧桐树又搬回来了,只用了半日的光景,院子就和从前一般无二,还另添了许多新物件,据说是匠器所的赵翊大人恰好在,听说辰熙宫新添了个女仙官,就送了些小玩意。
“明潇,明潇!”云煦一进院子远远地就瞧见明潇,喊了几声之后,明潇终于回头,这声音耳熟得很,不用看明潇就知道是谁了,有这般好听声音的人她只认识一个云煦。
进了后院,云煦把带来的东西一一分发,给射微的是一些天材地宝,拳头大的粉紫色珍珠,海底的鸣惜草,岸边的赤牙果,都是极珍贵的,射微高兴极了,给柳沐带了些好玩的,东方大泽深处会唱歌的鸣螺,发光的水母,又给柳京带了几本难寻的古籍,给院角的老青牛带了上好的草料,还给池子里的锦鲤准备了珍贵的饵食,就连窗边的梧桐树下都浇了两瓢瑶池水。
一张巧嘴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一会儿说射微炼丹手艺好,名声大,好东西到他手里是物尽其用,一会说柳沐天真率直乖巧能干,最讨人喜欢,一会又说柳京沉稳有度,有礼有节,将来必成大器。老青牛任劳任怨……说的几个人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最后在众人的夸赞声里,云煦华丽退场,回了明潇的西厢房。
云煦第一次拜访辰熙宫大获全胜,上上下下无一人疏漏,安抚的妥妥帖帖,所谓收买人心,甘言厚礼,云煦得心应手。
云煦打发走两个小仙娥,从乾坤袖里又掏出一个好大的包袱。打开后,里面有十几件衣裳,一个小木盒,里面装了十来样首饰。
云煦每件衣裳都在明潇身上比划了一遍,最后挑了件青蓝色的水云绣套在明潇身上道“看来看去,还是这套青蓝色的最适合你。”
又扶着明潇的头左右的看了看,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怎么啦?”明潇疑惑道。
云煦道“这发式太过普通随意。”
明潇不会梳什么发式,平日里只随便用簪子挽两圈,偶尔也用发带简单一绑。
云煦看不惯,要为明潇栉发,重新梳个好看的样式。
“不用了吧?”
“那怎么行,必须用。”
云煦的头发确实梳的好看,没想到竟是她自己梳的。
发式做好,已是两刻钟过去了,云煦说妆面太过寡淡,又要为明潇上妆。
明潇已经累了“不上了吧?”
云煦拒绝道“嘿嘿,不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云煦终于拿来镜子道“好了。看看怎么样?好看极了。”
明潇睁眼去看,果真变了不少,娥眉淡扫,脂粉匀称,发髻虽简单却别致,比从前明潇自己梳的好看多了。云煦还在明潇额间画了花钿,水蓝色的竹节,左右缀了几片叶子,看起来清清冷冷,遗世出尘。
云煦道“真好看,这般样子才适合你嘛,出门吧?今日去过枫林了吗?”
明潇道“今日没什么事,未去。”
云煦道“难得今日费心打扮,枫林景色不错,就去那逛逛吧!”
“啊?不了……吧?”
云煦根本不管明潇说什么,拽起人来就向外走。
今日凑巧,褚清枫就在观枫亭,更巧的是,林耕也在。两个人正于观枫亭内对弈。
明潇即便几乎日日来枫林,也不常看见褚清枫。枫林地方大,林木枝叶繁茂,离得远些碰不见也是寻常。
枫殊殿仙侍不多,无事也不在枫林逗留,有时明潇来时,褚清枫坐在湖边垂钓,钓上了鱼又放回去,有时就倚在枫树粗壮枝干上看书,有时他于林中练剑,有时又于亭中醉酒,与周公相会。
总之,明潇出入枫林,他不大理会,明潇也自在许多。
明潇曾喝过射微的酒。自她化形以后,桃花酿不剩几壶。明潇喝过几次酒窖便见了底。奇怪的是,老头没酒喝也不急,就好像喝不喝都行似的,怪得很。
明潇撞见过两次褚清枫饮酒,也一同喝过几杯,不知是什么酒,闻着极香甜醇厚,入口却清淡,但有后劲,明潇是有些酒量的,饮尽一壶也没见怎样。
可是,褚清枫就不同了,每次也喝不了多少,却醉的快。喝醉了还说胡话。明潇曾听见他梦中呓语,反反复复说的都是是‘沈钰回来‘‘沈钰别跳’‘好想沈钰’这几句,不禁感叹,人间情爱。恨海情天,如此磨人。当了神仙亦不能免俗。千载光阴已逝。爱恨却不曾消弭。
枫殊殿算不得华丽,在枫林深处。明潇并不常去。只有一日练术法有些不懂之处,想请教一番,哪里也没见到褚清枫,就试着进了那殿中。本不该乱逛,但有一间房门敞着,明潇就想进去看看。那大概是一间书房,是褚清枫日常写字看书之处。挂了许多幅画。画中所绘皆为一人。大多是背影。几张少有的正面,并未画上五官。
只那一次,明潇已深觉冒犯,之后再未独自进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