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明月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异常平静的脸。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足以将人逼疯的污名和压力,都已与她无关。
她换上了一件绯红色束袖长袍,将头发梳成了最简单的高髻,青丝如墨,只有一根红色发带做唯一的装饰。这是她少年时最喜欢的装扮,因为在武场策马时这样最舒服,也最好看。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熟悉又陌生。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穿这身衣服了。
朝臣和流言是不会放过她的。
而她,李明月,将门出身,骨子里刻着的是宁折不弯的倔强,便是死,她也要清清白白的死。
被困深宫的这些年,她无数次的想过离开,最后发现自己走不了了,她也想过一死了之,换个解脱。可宫妃自戕乃重罪,会牵连家族,若皇帝发怒,可能会使李家满门处斩。
她连求死,都身不由己。
而现在,好了。
有人将这莫须有的罪名硬扣在她头上。他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承担怒火的祭品。
逃,是逃不掉了。活,也活不下去了。既然他们需要一个人来“谢罪”,那她便“如他们所愿”。
以死明志。
用她的命,换李家清誉不被玷污。
若她活着,无论宗政岚还是宗政靖越谁强行保下她,她都只会是那个“迷惑君王、离间兄弟”的千古罪人,活着,也是千夫所指,生不如死。
她是保家卫国的功臣,不求史书工笔对她有多少赞誉,但至少,不能将她写成祸乱朝纲的罪人。
她死了,坐实了这“谢罪”的姿态,那些想要借此攻讦李家的人,或许就没了由头。李家的门楣,父亲用生命捍卫的忠诚,不能毁在她手里。
向往自由的燕子啊,终其一生,终究是没能飞出这重重宫阙垒成的牢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释然。她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
她唤来了秋纹和另外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
“秋纹,本宫记得去年你家里好像给你订了亲事,听说你的未婚夫婿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本宫已让人备好了你的嫁妆,过两日便寻个由头,放你出宫去吧。”
她的语气温和,面色平静,像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秋纹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娘娘!奴婢不走!奴婢要一辈子伺候您!”
李明月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动作轻柔:“傻丫头,你也要过自己的生活啊。宫里不是长久之地。”
她又看向另外几个宫女,一一嘱咐。
她将身边这些人的后路,都安排妥帖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心中都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今天的皇后娘娘,太不对劲了。
她太平静,太周到,周到得让人心慌。
“好了,都下去吧。”李明月摆摆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娘娘……”秋纹还想说什么。
“下去。”李明月的声音沉了一分,虽不严厉,却自有威仪。
宫女们只得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秋纹走在最后,悄悄将殿门掩上,却并未完全合拢,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心中的不安如同潮水般蔓延,和另外几个同样察觉异常的宫女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几人默契地没有走远,而是屏息守在殿外廊下。
殿内重归寂静。
李明月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黯淡地闪烁着。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结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应该是悲壮的,是殉国的,是作为一名将军最荣耀的归宿。
却从没想过,会是如今这般,在这深宫之中,为了莫须有的罪名,饮下毒酒,凄苦了结。
五年前,她为了报答先帝恩情,稳定储君之位,踏入东宫。四年前,一生忠烈的父亲为了江山太平,战死沙场。同年,她先是被夺了兵权,接着又被废了武功,最后连仅存的自由也失去了。
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如果早知道是今天这般结局,当初是否还会答应先帝,嫁给宗政岚?
会的吧。
她望着虚无的黑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毕竟,宗政岚,他确实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这大雍江山在他的治理下,海晏河清,百姓安乐。用她一个人的自由和快乐,换取这天下太平……这笔买卖,从大局上看,似乎并不亏。
只是,代价太过沉重了。
她转身,从梳妆匣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不过拇指大小、颜色泛黄的信封。这是当年父亲交给她的,每一个李家军核心将领都会有这样一份“最后的选择”。
信封上,是父亲苍劲有力的字迹——“傲骨”。
李家军誓不为奴。若陷绝境,被俘受辱,宁死不屈。
她从未想过,这东西最终会用在这里,用在这种方式上。
她平静地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壶她平日偶尔会小酌一杯的、味道清甜的梨花酿。她拔开瓶塞,将信封里那一点点无色无味的粉末,悉数倒了进去。粉末迅速溶解,没有激起一丝涟漪,犹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端起酒杯,澄澈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面带微笑,她将酒杯递至唇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饮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梨花的余香。
片刻间,一股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痛迅速蔓延开来。
真疼啊……
比她受过的任何一次伤都要疼。眼前开始发黑,视线模糊,身体里的力气被迅速抽离。她强撑着,扶着桌沿,艰难地挪到书案前。
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
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生命正在急速流逝。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和气力,写下了一行字——
我此一生,不负天下,唯负己身。
字迹不复往日的洒脱俊逸,显得有些歪斜,却依旧带着一股不肯屈服的筋骨。
墨迹未干,笔从她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就在她倒地的同时,殿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
“娘娘!”
守在外面的秋纹和宫女们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当听到那一声异响时,她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眼前的一幕让她们魂飞魄散——李明月倒在地上,面色青白,唇边溢出一丝暗色的血迹,桌上是空了的酒杯和那张墨迹未干的绝笔。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秋纹扑过去,抱起李明月,触手一片冰凉,她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快!快传太医!快去禀报陛下!!”
混乱,瞬间充斥了整个坤宁宫。
太医是被侍卫几乎是架着飞跑过来的。诊脉,施针,灌药……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李明月的脉象微弱得几乎摸不到,那毒性极其猛烈,已然侵蚀心脉。
“如何?!”闻讯匆匆赶来的宗政岚,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铁青和慌乱,没有了半分帝王的威仪。
紧随其后的,是同样面色煞白、眼底布满红丝的宗政靖越。
太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回、回陛下……娘娘服用的乃是剧毒,毒性已入心脉……臣等……只能尽力一试,吊住娘娘一口气……但…但……”
“但什么?!说!”宗政靖越怒道,声音却因为恐惧而变得嘶哑。
“但娘娘…娘娘她……毫无求生之志啊!”太医叩头,声音带着绝望,“心脉已损,若自身不愿醒来,药石罔效……恐怕…恐怕要么…要么就这般去了,要么…便是永远昏睡不醒……”
宗政岚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床榻上脸色灰白、已无生气的李明月,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宗政靖越则僵立在原地,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他看着她留下的那行字——“不负天下,唯负己身”。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是他……是他逼她的吗?是他的兵变,他的不管不顾,将她推到了这风口浪尖,让她承受了这所有的骂名和压力,最终选择了这样一条绝路……
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太医们忙碌而压抑的声响,以及秋纹等人低低的、绝望的啜泣。
三天三夜。
太医院所有顶尖的太医轮番守候,用尽了珍稀的药材,总算勉强稳定住了那毒性对心脉的进一步侵蚀,将李明月从死亡的边缘暂时拉了回来。
她的脉搏依旧微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停止。
可她,始终没有醒来。
如同太医所断言的那样,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清浅,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拒绝醒来。
她没有求生欲。
哀莫大于心死。
或许对她而言,在那杯毒酒入喉,写下那行绝笔的瞬间,她就已经……彻底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