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紫禁城外,风声似在低语。
京师的天黑得异样,没有星,也没有月。宫墙如铁,灯笼如血。
方逐流身披夜衣,从御沟跃过,身形掠影无声。他肩头的青竹令闪了一下微光——那是清流堂旧印,昔日他父亲留下的最后凭证。
他翻身入宫,脚步轻似羽。
一路上巡卫森严,宫墙间的风像在窃语。
他轻声对自己说:“若我死,也要带出那封信。”
他要找的,是“御笔密令”的原稿——那纸上有皇帝亲印的龙章,若真能揭出天下之假,或可为父雪冤。
乾书殿前,烛火如昼。
殿内一老者正伏案写字。笔走龙蛇,墨香浓烈。
方逐流潜伏于梁上,看见那老者须发皆白,却非凡人气度——那是御笔监正,号“沈道明”,天下第一书法官,专掌帝笔。
殿中侍从低声禀报:“监正大人,陆平大人请示,‘御笔密令’的原稿,是否仍须留档?”
沈道明头也不抬:“留。”
“可陛下之令已撤——”
沈道明抬笔,墨滴一落:“笔写出去,便非人言,而是天言。天言怎可毁?”
侍从噤声退下。
方逐流听在耳里,心头一震:“天言……所以他们以笔杀人。”
忽然,沈道明的声音淡淡响起:“既然来了,何不下来?”
方逐流一惊,跃下地面。
“前辈好耳目。”
“老眼昏花,却闻得风动。”
方逐流一拱手:“在下方逐流,为求真相,冒昧闯宫。”
沈道明轻笑:“天下人都求真相,却无人问真话。”
“真话与真相不同?”
“真话在人,真相在笔。笔写的,总有偏。”
方逐流道:“前辈既知‘御笔密令’害人,何不毁之?”
沈道明叹息:“毁一笔容易,毁一意难。那令虽出自皇上手,却是天下人心之影。”
“影?”
“世人求安,怕乱。怕乱,就求‘禁’。他们盼皇上封口,皇上顺势而为,这叫‘民意’。”
方逐流怔了片刻:“所以……天下不是被皇帝禁,而是自己禁了自己?”
沈道明看他一眼,缓缓起身,取出一个木匣。
“你要的东西在此。”
他打开匣盖,里面是一卷泛黄的圣旨。
方逐流看见那行朱红的小字:
“特立监察司,以文禁言。凡风言流谣者,皆诛。”
朱印之下,是熟悉的笔迹。
方逐流低声念:“‘以文禁言’……”
他忽然抬头,声音颤抖:“这不是皇上的字!”
沈道明微微一笑:“你果然细心。”
“是谁写的?”
“她。”
“她?”
沈道明的目光投向窗外。
风掀动帘子,夜色冷如水。
“那是十年前的事。江城火后,皇上还未登基。那时他尚为太子,曾亲往江南——探访一位女子。”
方逐流的心蓦然一紧。
“她姓林。”
“林语嫣!”
沈道明缓缓点头:“不错。那时她已重伤濒死,却还写下最后一封信。信中劝太子:‘以笔代刀,勿复血战;以文制人,天下可安。’”
“所以‘御笔密令’——是她的遗言?”
“是。太子登基后,将那信改作‘密令’。他以为照她的言行,便能永保太平,却不知——笔亦可杀。”
方逐流只觉天旋地转。
“她是为救天下,而他用来制天下。”
沈道明叹息:“人心一念之差,千里生渊。”
方逐流喃喃:“母亲啊,你写的字,被人当作枷锁。”
他握拳,掌心流血。
沈道明看着他:“你若真想为她平名,带着这卷原令去见皇上。他若敢认,世可改;他若不认,天下自明。”
方逐流接过密令,深深一揖。
“前辈,为何助我?”
沈道明微笑:“老夫一生写尽帝令,未写过真心。今日,就写一笔真。”
他挥笔在空中写下四字——
字不尽心。
墨迹未干,他已转身而去。
寅时,御花园。
晨风吹过紫藤花,露珠如泪。
皇帝独立于亭中,手执一卷旧信。
那信纸已旧,字迹却秀丽如当年。
“若有一日,风仍吹起,请你莫怕。”
他合上信,轻声道:“语嫣,你让我用笔止乱。可天下乱的是心,不是言。”
脚步声起。
方逐流从花影中走出,单膝跪下。
“草民方逐流,冒死觐见。”
皇帝转身,神色不惊:“你父方自在,可安好?”
“生死未定。”
“你可知,天下因你父乱?”
“乱?”方逐流冷笑,“若说乱,陛下的‘御笔’才是真乱。”
他将那卷密令展开,递上。
“请陛下亲认,这真是你的手笔?”
皇帝目光微动,接过那卷,沉默良久。
风吹动衣袂,花瓣落在圣旨上。
他终于开口:“那不是我的字。”
方逐流心头一松。
“但那是我旨。”
“什么意思?”
“字是她写的,意是我定的。”
皇帝缓缓抬头,眼神里有一抹疲惫与哀色:“我爱她。可她信人性,我信权力。她要天下说真话,我要天下不再流血。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对的。”
方逐流握紧拳,声音低沉:“可天下死了多少说真话的人。”
皇帝闭上眼:“我知道。”
风吹过,花瓣如雨。
他轻声道:“若真能重来,我愿弃笔。”
“那现在为何不弃?”
“因为天下未醒。若我不握笔,别人就会拿刀。”
方逐流沉默了。
良久,他起身行礼:“陛下,我娘说,笔为人用,人不为笔。若有一日,笔能写出真话,天下自平。”
皇帝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这话——像她。”
方逐流转身欲退,皇帝忽道:“若见你父,告诉他——朕的笔,也想断了。”
出宫时,天已破晓。
晨风吹散夜雾,露光映在金瓦上,恍若镜花。
方逐流举头望天,喃喃道:
“娘,你的字,我看懂了。”
字能杀,亦能救;
风可禁,心难囚。
若有笔写真,天下不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