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半轮清秋 第1章 祝夏夜

初夏时节，入夜，兆京城里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祝夏的庙会正歌舞升平，这是兆国最为热闹的节日。

祝夏是传统习俗，由官府组织，在融湖边架起巨型篝火，以祈福于上天在入夏后多落雨，这日，兆国天子会走出宫墙来燃起祝夏之火第一点火星，并领诵祈文以彰显皇室与民同在同乐。随后就是商户小贩组成的十里庙街，吃喝玩乐都是当季的新鲜玩意。

融湖边上，少男少女正结对放湖灯，冀希于姻缘永结。湖中繁星点点，与天际星辉相映，水波琉璃，照亮湖对岸的森森白墙，这是当朝左护国使慕远之之府邸，在湖一隅，远离喧嚣，世人又称：湖蜃别院。

有一双眸子在石窗缝中使劲瞧着对岸。

一双青布履踮着脚尖，鬼鬼祟祟的走向石窗边。

“小姐！”阿棠忽地出声，将窗边之人吓一个激灵。

“小姐在瞧什么呢？”，阿棠也好奇的从窗缝望出去，“小姐前些天就不该顶撞老爷，这下禁足七日，正正好错过了祝夏庙会。”

“现是第几个日子？”

“第四日。”

“君子从来事不过三。等圣上提完今年的泠词就备舟，我们出发。”

阿棠听惯了她的歪理，“小姐小心，又被罚去扫祠堂。”

“慕枫，又不怕爹爹发脾气。”两人回头，身穿一袭素锦缂丝长袍，外披水蓝色薄纱的高大男子正抿笑走来。是慕府长子慕松，他在朝中御监都供职，为正三品校尉。

“大哥！”慕枫惊道，“我还以为您护送赏赐至西陇，需祝夏过后才返京呢。”

慕松从怀里摸出一把七寸短刀，竟通体氤氲霞色，刀柄绵延似鹰翼。

“这可是西陇人善用的回旋刀？”，慕枫惊奇道，西陇人豪迈尚武，喜袖中藏回旋刀以防身，又可用于割肉削木，一刀多用。

“正是。”慕松将刀抽出鞘，只见刀柄刀刃衔接处有枫叶的刻纹，“西陇回旋刀小巧精致，你打小不安分，可随身佩带防身。”

慕枫接过，“世人皆知湖蜃别院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我虽学艺不精，但好歹也能虚晃一枪，做做威风。”

“你永远是嘴比手厉害，我这时过来也是转告爹爹的意思，想出门就光明磊落，别想着歪招。”

窄身双头勾船灵巧的穿过点点湖灯，慕枫抬脚轻点船沿，翻身上岸。祭祀刚结束，现下正是庙会**时，她转身挤进庙街攒动的人流里。

想着买个新鲜玩意送给大哥，她便连看了好几个摊位，不料想皆不中意，正想回头看看阿棠的身影，却看到摊主手边的一张纸，上边洋洋洒洒写了长篇，匆匆一扫，竟有两行写着：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大脑瞬间空白，沿着脊柱四肢无力发麻。慕枫伸手一把夺过，不顾摊主的惊呼，连着阅读好几遍。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封存多年的记忆呼啸而来，倾盆而下，浸透整个身体，回到那个还叫庄蝶的时间————

2020年1月底晚10点40分，在景冶市市区的公交车站，庄蝶赶上了末班车，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几个身影，她只扫了一眼，并没有在意，直径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上。

又是一个周末，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结束试用期，手头便可稍宽裕一些。庄蝶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将耳机戴好。12月底刚考完研究生初试就赶紧找了一份工作，以缓解拮据的现状，虽然有时候加班加的紧，但是待遇方面也挑不出毛病。

301路公交车在城市主干道上走走停停，夜已深，有很长一段路都没有乘客，司机还是颇有耐心的在每站都打开车门，伴随着车门的打开，寒气在车厢里流窜，庄蝶裹紧羽绒服，离家还有好几站，可以稍微闭会被蓝光屏照的发涩的双眼。

车上了过江的高架桥，平稳的行驶着。庄蝶突然感觉整个车身抖的厉害，是一种有规律的振幅，她疑惑的摘下耳机，听到司机惊呼：“是地震！”

地震？！

车上的乘客都站了起来，对于这样突发的情况，大家一时间也愣住了，不知道是该下车还是接着开。

“快开！”车尾的男人大喊，“趁桥还没踏之前开出去！”

“快开！快开！”大家都异口同声的反应过来，司机快速挂档提速，巨大的惯性将庄蝶甩了出去，一直滚到车后门才止住。慌乱中她抓住一只脚，宛如一根救命稻草。

车厢里一时竟安静的诡异，每个人都屏着呼吸看着遥遥相望的对岸，平日里习以为常的路程竟那么近又那么远，似乎怎么加速都遥不可及。

庄蝶躺在地上，满脑子都是这研考的真不值，才刚考完初试就马上要命丧黄泉，真的是笑话一桩。

还没好好的感慨万千，就被猛烈的刹车打断了思绪，又一阵惯性将她和脚的主人带到了投币箱之下，一路上磕碰到不少棱角，把庄蝶疼的龇牙咧嘴，她听到身后有闷哼的声音，还没回头，就听见司机绝望的声音：“前面撞车了！”

什么？！庄蝶想挣扎的爬起来，却感受到整个车身在来回摇摆，心一下沉下去：看来这是第二次横波的震动，使地面前后左右抖动，有着十足的破坏力。

“我还不想死！”有人开始哀嚎起来，听的人心揪着疼，面对自然的力量，人类实在是薄弱的很。

“开门！”有人大喊，“我们跑过……”

话音还没落，庄蝶就感到一阵失重，就像是过山车从坡顶落下一般。

世界仿佛一下被抽空，寂静的可怕。落下的那一刻就像慢动作电影一般，她看到后面的乘客被甩起来，狰狞的面部带着抛出的泪珠直直的砸过来。

最终，还是要变成一个笑话。这是庄蝶闭上眼睛前脑海里最后的念头。

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发亮的木头房梁和斗拱。庄蝶心想，什么医院如此古色古香，正想着出声询问，却怎么使劲也发不出音节，好容易把嘴张开，却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这一声啼哭立马戛然而止，庄蝶的大脑已然被一百颗原子弹轰炸摧毁了，怎么会发出婴儿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男孩从上而下将脸对着她，幼稚的五官满满的关切：“吴妈，快宣太医，妹妹终于醒了！”

妹妹？庄蝶看着他那奇特的发型，一百零一颗原子弹落下。

另一侧，一个穿着天青色素罗对襟衣的中年妇女抚上庄蝶的额头，惊喜道：“大少爷，二小姐已经退烧了，看来昨日张太医说的难关已然化解。”

太医？庄蝶的视觉和听觉都在经受前所未有的打击，她呆滞的等到太医复查，又被喂了一次奶，然后被吴妈抱到院子里，看到满园古色，婢子列队，这才真正意识到，她真的穿越了，还是穿越至一个乳臭未干的婴儿身上。

庄蝶清楚的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脑海里除了随着公交车坠入江中的记忆，关于那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仿佛隔纱一般朦胧，任凭她绞尽脑汁，也少有收获。

她不是一个执着的人，反复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做梦后，竟有一丝窃喜：这一世出生于将相之家，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尊享富贵，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段新的人生，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暗下决心，必要过好这一世叫慕枫的命，要平安喜乐，潇洒自如，定不妄前世付之东流的努力，和那白白枉死的庄蝶。

“姑娘！”，摊主被吓了一跳，“这可是今年的泠词，莫折损了它。”，每年圣上提好泠词，便会由尚书局抄送万余份，分发给百姓，便成了一个好兆头。

“你说，这是今年的泠词？”慕枫将纸还给摊主，她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眉眼间有着万千情绪。

“是呀，我可是花了高价买到的，回去裱起来挂宅堂之上，想想也是气派。”

“小姐，我可算找到您了。”阿棠气促的跑来。

“这不是没事吗，”慕枫摆摆手，“来来，我们去找新奇的吃食去。”

吃了几块沾了辣酱的毛豆腐，慕枫终于把脑子辣清醒，顺了顺思路：千万个文字，有无穷尽的组法，纵使巧合，怎会与《青玉案·元夕》巧合成一字不差。说来奇怪，随着年龄增长，前世的记忆倒是逐渐清晰起来，和在这个世界形成的世界观一起生成两套独立的思想体系，可以互相借鉴融合。

慕枫双手发凉，却无比兴奋。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十四载，遥想在那皇宫一隅，朝堂之上竟有个境遇相同的同类，实在是想即刻进宫一探究竟。

她把手里的豆腐推给阿棠：“快吃，吃完我们就回府。”

窄身小舟还未泊停，慕枫便着急跑到大哥院子，“大哥！”

“总是这般风风火火，”慕松推开房门，“你已将笄之年，怎的和男孩一样。”

“您可从未这样说过大姐，”慕枫拉着他在八仙桌边坐下。她说的是慕家长姐，兆国赫赫有名的军中巾帼慕槿，少有人能在她手下走过三招，行军打仗皆不在话下。他们三人皆是慕府正房张氏所出，张氏生下慕枫后旧疾发作，不日就撒手人寰了。

“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事，怕爹爹知道，就先找大哥。”慕松示意下人去沏茶，小妹是他看着长大的，深知她的作风。

“怎会，我是有事想请教，”慕枫压低声音，“我想知道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松吓了一跳：“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慕枫连忙摆手否认，“您怎么老想着我在犯错……我是今天出去看到圣上的泠词，倍感博学，想见见真容呢。”

“等你及笄，就可和我与爹爹一起入宫，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及笄还要等半年，她可等不了，虽然在这个世界呆的非常舒适，但还是很想和那个世界的人说说话，毕竟有些话，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能说。前世作为一个穷学生，这一世她并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只想轻松自在的活在父亲和姐姐哥哥的庇护之下。

“……”慕枫咬着嘴唇思索片刻，“有什么法子可以快点？”

“奇了，也不见你以前对诗词有什么兴致，今个怎的，醍醐灌顶了？”

“是啊是啊，尤其是那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写的真妙。” 她摇头晃脑的吟诵着。

慕松虽身于武将之后，但对舞枪弄棒刀光剑影之事其实并不上心，倒是偏爱丹青墨宝。真正承袭父亲衣钵的还是长姐慕槿，一条银蛇鞭舞的虎虎生风，让人好不敬畏。

“这句真真是妙的很，意境平仄都是上上等，”慕松又细细揣摩了一遍，连声叫好。

慕枫心想，更妙的还是下半句呢，突然灵光一闪，她黠笑道：“我乘船回来时，在湖上听闻有人对了下句，那叫一个锦上添花呢。”

果然吊起了大哥的兴趣：“说来听听？”

“那人吟的是：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她前世最喜欢的诗人，相隔多年也绝不会记差错，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是断断不愿侵犯辛大师的知识产权，“大哥明日要入宫面圣吧，一句妙词，更得圣心。”她知道这次护送赏赐至西陇，路中有人暗中做手脚，与典礼院的礼单有出入，大哥与部下调查了一路，竟找不到分毫蛛丝马迹。此事虽然不能起波澜，但是也足以惹圣上龙颜不悦。

“…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慕松连着吟诵两遍，“好啊，好！”

若真如慕枫确认一般，那圣上必会追问。若不是料想那样，也能帮大哥解些围。现下只需静待着明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