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3年
中秋
长安死牢
月光是冷的,像一道苍白的刀痕,从高窗的栅栏间劈入,落在林晓月沾满血污的衣襟上。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死亡——在2019年那间冰冷的出租屋里,伴着抗抑郁药物的苦涩和彻底的虚无。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脖颈戴着沉重的枷锁,身上遍布审讯的伤痕,内心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圆满的释然。
牢门外传来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
门开了,一名面容阴鸷的宦官侧身而入,身后跟着手托漆盘的武士,盘中毒酒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罪臣沈知秋,接赐。”
她恍惚了一下。
沈知秋……
是啊,这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在这大唐波谲云诡的三年里,人人都唤她沈知秋。
以至于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灵魂深处那个真正的名字——
林晓月。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咒骂,只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见窗外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就是这轮月亮,见证了她荒诞而又壮阔的第二世。
毒酒入喉,灼热而刺痛。
力量迅速从四肢百骸抽离,世界在她耳边远去。
最后刻入她意识的,是那句三年间反复回荡在她脑海的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的头颅无力地垂下,阴影遮住了她安详如沉睡的面容,和那枚至死都紧握在手心的、硬挺的血色同心结。
意识,并未归于永恒的黑暗,而是在一片光怪陆离的碎片中急速下坠。
她仿佛又回到了2019年的中秋夜,西安那间冰冷的出租屋。
月光像一道无情的探照灯,打在她苍白的脸上。
脚边散落着空酒瓶和那个白色的药瓶。
辞职信已发,余额告罄。
历史学的梦想被现实碾磨成粉,洒向一条名为笑话的河流。
电话销售日复一日的污言秽语与自我厌弃,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就这样吧……”她闭上眼,意识如同掉入深海的石头,缓缓下沉。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坐标——
公元709年
中秋夜
长安江边。
家道中落、父母新丧的沈知秋,跪在简陋的坟前,眼泪早已流干。
族亲冷漠,疾病缠身,高烧如烈火般灼烧着她年轻的生命。
她踉跄着走到江边,想用冰冷的江水让自己清醒,却脚下一软,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
“对不起……女儿……太没用了……”
就在两个灵魂脱离躯体的同一瞬间,宇宙的能量场发生了人类无法感知的微妙扰动。
2019年,天文爱好者观测到了罕见的“九星连日”天象。
长安的江面上,那轮圆月的光芒似乎骤然增强,仿佛一只亘古存在的眼睛,猛然睁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时空被强行扭转的“嗡鸣”。
林晓月感觉自己在无尽的碎片中穿梭,而沈知秋则感觉自己被一股暖流包裹,向上飞升。
林晓月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喉咙火辣辣地痛,浑身湿透,冷得刺骨。
她发现自己趴在江边的浅滩上,头顶是陌生而清澈的夜空,和一**得惊人的、泛着清冷光辉的月亮。
“我没死?还是……地狱是中古风的?”她挣扎着坐起,然后猛地愣住了。
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脸,眉目清秀,却苍白憔悴,身上穿着的是……古装?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现代的出租屋里,沈知秋猛地吸进一口气,如同溺水者获救。
她惊骇地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身处一个亮如白昼、布满奇异物件的房间。
她抬起手,看到的是一双更修长、更健康,却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两人。
林晓月:“谁?!谁在我脑子里?!”
沈知秋:“姑、姑娘?是你吗?对不住!我不知为何在此……”
混乱的、交织的意念在彼此的脑宫中炸开。
经过好一阵语无伦次的“对话”和近乎崩溃的确认,她们终于接受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她们没有死,她们交换了身体、时空和……人生。
林晓月感受着这具名为“沈知秋”的身体的虚弱和寒冷,意识充满绝望:“...所以,我没死成。只是换了一个更糟糕的地方等死。你这身体...我能感觉到它在发烧,虚弱不堪...恐怕也撑不了几天。”
然而,沈知秋感受着“林晓月”身体的健康与活力,以及这个神奇时代的一切,意识虽惶恐,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生机。
她敏锐地察觉到林晓月死寂般的情绪,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暖而充满希望:
“阿姊,莫要这样说。我...我虽不知我那身子还能撑多久,但既然上天让我们重活一次,必有它的道理。”
她引导着:“阿姊,既然总是要死的,我们...就不要着急了,好不好?”
“你难道……不对我的时代感到好奇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你看,你此刻就在长安。你可以亲眼看看西市熙攘的胡商,听听朱雀大街的暮鼓,甚至……在上元夜,看看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而我……”她的语气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新奇与兴奋,“我对你的世界也充满好奇!这屋中竟有无需点燃便亮如白昼的‘灯’,还有那块能映出人影的‘黑琉璃’(手机屏幕)……我们……不妨试试?”
林晓月沉默了。
她望着江面上永恒的月影,沈知秋描述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是啊,那些她只在书上读过、却从未亲历过的盛景……再回想现代那个让她窒息的牢笼,一股极其微弱的、名为"好奇"的火苗,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跳动了一下。
“……好。”良久,她终于回应,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沈知秋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如同立下誓言:“那便说定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林晓月’,会替你好好看看这个神奇的盛世。而你,就是‘沈知秋’,请替我……守着我牵挂的大唐。”
成为“沈知秋”的第七天。
林晓月站在了长安西市那间名为“沈记”的果脯铺子前。
铺面不大,木质结构透着岁月的痕迹。
沈知秋一直在意识里细细叮嘱,哪些果子是招牌,常客有哪些……林晓月听着,只觉得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游戏背景介绍。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土在阳光中飞舞。
“活下去……”她低声重复着那个契约,语气里没有波澜,只有履行义务般的机械。
“好吧,那就活下去,直到这具身体撑不住为止。”
她能感觉到,这身体底子很虚,动辄气喘。
头几天,她几乎是数着时辰过的,平静地等待着第二次死亡的降临。
然而,一天,两天……预料中的恶化并没有到来。
喉咙的疼痛渐渐消失,头晕减轻,虽然依旧乏力,但那种压在额头上的发热感,竟悄然退去。
她开始能更久地站立,甚至有一天清晨醒来,她发现自己感觉到了……饥饿。
这不是将死之人该有的征兆。
身体的好转,让她有更多的精力去应对经营的琐碎,也让她被迫更多地“听”到这个时代的声音。
偶尔,会有穿着襕衫的士子路过,谈论着朝局。“听说了吗?韦皇后愈发跋扈了……”“宫中传言,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这些话语像针一样刺入林晓月的耳朵。
韦后、太子……历史生的本能让她想去分析,但随即是更深的无力。
知道又如何?
她只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商人。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而她,不过是即将被碾碎的尘埃之一。
唯一的“变数”,来自那个每晚准时在脑中响起的声音。
“阿姊!今日我去‘地推',虽被几人斥为‘骗子',但亦有几十人愿听我细说!”
“阿姊,我升职了!调去‘电商运营部',据说能隔着千里卖货,真乃……不,真是不可思议!”
沈知秋的声音,总是充满着她无法理解的热情。
林晓月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
她觉得吵。
那种生命力,让她不适。
这天夜里,林晓月就着油灯核对账目。
铺子收入微薄,但竟也有了少许盈余。
她用的是现代记账法,清晰明了。
就在这时,沈知秋兴奋的声音又来了。
“阿姊!成了!我策划的第一个‘线上活动',卖出去三百件货!”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原来,用脑子,用想法,真的可以做到很多事……这种感觉,真好。”
林晓月捏着毛笔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星空。
然后,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片温凉,没有任何异常的发热。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愣了一下。
脑海中,林晓月淡淡地,却少了一丝死气说:“恭喜。”
沈知秋依旧兴奋地说道:“谢谢阿姊!你那边……一切都好吗?身子……可还好?”
林晓月沉默了片刻,看着自己这段时间记下的、略有起色的账本,感受着体内不再被病痛折磨的轻松,第一次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
“……还好。铺子,还开着。身体……似乎,死不了。”
对话的信号又开始变得不稳定,断断续续。
但沈知秋那句 “用脑子,用想法,真的可以做到很多事”,和她自己身体不可思议的康复,像两股微小的溪流,在这一刻汇合了。
她重新低头,看着账本上清晰的数字。
它们不再仅仅代表窘迫,也代表了她这近十天来,实实在在没有死去,反而在慢慢好转的日子。
这一世,难道……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还是说,既然暂时死不了,或许……可以做点别的?
那簇由身体康复和沈知秋带来的、名为“可能”的星火,终于在她死寂的心原上,开始了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燃烧。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长安城的万家屋顶,也透过窗棂,照在林晓月那张依旧苍白,眼底却悄然生出一丝极淡微光的脸上。
江月无声,魂兮归来。
一个故事的终结,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怎么改感觉都不满意,所以不改了,就这么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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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陨魂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