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从兰州开往乌鲁木齐,风景一路往后退。
上车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钟情把行李放好,靠在窗边看了一会风景,耳机里在放歌,她没听。脑子空得像是被掏过。
这条线路基本是戈壁,空气干燥,阳光亮眼,风沙时而卷起,一片辽阔苍茫。
列车一路往西,窗外的景色从青黄到灰白。天很高,云薄得像纸。山脊像是被风磨过的骨头,戈壁的颜色淡得发亮。
偶尔有几处绿意,一闪就过去。
钟情看了很久,随即才拿出平板简单画了画,但是实在是没什么心情,不到半小时便没有力气继续了。
拿出一块小面包垫了垫肚子,吃了药,靠在靠背上,昏昏沉沉的睡意漫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做起了梦,梦里的光总是冷的,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能看见自己的样子,在医院的白灯下。
医生的声音不高,听起来还算温和:“卵巢癌III期,尽快办理住院吧。”
她看见自己坐在病房的长椅上,手指发抖地拧开瓶盖,瓶盖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护士喊她的名字,她却怎么也起不来。
列车忽然震了一下。
她猛地一惊,从梦里挣脱出来,呼吸急促,额头全是汗。
不知道睡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厢里的灯光有些刺眼,周围吵吵嚷嚷地声音逐渐回笼。
鼻子似乎有液体流出,她抹了一把鼻子,愣了一秒,看见手上鲜红的血液,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流了鼻血。
“擦擦吧。”旁边有人递来一张纸。
“谢谢。”钟情道谢,赶忙用纸巾堵住鼻子,然后擦干净手。
余光才发现递纸巾那人的白T上赫然有几滴红印子。
她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仔细想了想,刚刚她的脑袋的确是靠在左边,而非是右边的窗子上,看来是自己不小心靠在了男生的肩膀上。
“抱歉,空气有些干燥,我……”钟情十分窘迫,出门在外,她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于是直接了当道,“您这衣服多少钱?我双倍赔偿给您可以吗?”
那人没有在意身上的血迹,反而给她递过来一杯水:“没事,喝点水吧,西北这边的确干燥。”
递过来水瓶的手骨节分明。
钟情这才抬起头,看见他的脸。
“好漂亮的男孩子。”钟情愣怔地想。
灯光在摇晃的车厢里轻轻晃动,他侧过头,整张脸被光切成明暗两半。
男生眉骨很高,线条干净,浓而深的眉毛尾端微微上挑,十分英气。眉峰在光下有细微的阴影,衬得那双眼更深邃。
他的眼窝很深,眼形约莫是杏眼,长而密的睫毛下垂着,打下一片扇形阴影。
钟情对上这双同样看向自己的眼睛,心里微微泛起涟漪,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瞳色,竟然是蓝色的。
或许是被她看得有些久,男生嘴唇弯起,钟情的视线随即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上滑落,最终停留在他唇峰浅浅鼓起的唇珠上。
“没事,只是意外,你又不是故意的。”
很少见到这样带有异域风情的俊美五官,一时间竟看得有些久了,钟情尴尬地挪开视线:“不,还是要赔的。”
见她半天没接,男生把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刚刚小推车路过的时候买的,没下药,你可以放心。”
短短几句话,钟情只觉得脚趾扣地,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偏会流鼻血醒过来,就这样一直睡到下车不好吗?
还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补偿,钟情不得不打量了下男生的穿着,他穿着款式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看不出具体的牌子,只是腿上抱着的,是一台佳能摄影机。
估摸着是个爱好摄影的旅拍大学生。
她忙道:“要不我直接转账给你?支付宝还是微信?”
却不想他眉骨微挑,嘴角勾起,问:“你看我像缺钱的人吗?”
“像。”钟情诚实道,俗话说,摄影穷三代,家里人应该不太容易。
没想到她真这么说,男生大声笑起来,钟情脸随着他的笑声开始发烫。
好尴尬啊,真的好尴尬。
大半夜的,不会小点声么?
不过好在火车硬座也没什么人往这边看,很多人都没睡觉,有的打牌有的在看剧,极少数人睡得着。
男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听你的口音,你是南方人吗?”
钟情的尴尬思绪被打断,疑惑道:“我有口音吗?”
作为一个北漂八年的人,她以为自己的普通话早就练得很熟了,更何况当初考证也是一乙,竟然还能听出口音吗?
“没有很明显。”男生矢口否认。
那看来还是有一点,钟情有些懊恼。
“那你是新疆人?”她盯着白T上的血迹,开始思考怎么先替人清理一下。
“对,我的家在布尔津。”男生回答。
布尔津?这个名字在钟情的脑海中幻想出来一个依稀的画面,大草原、牧场、以及天上飞翔的雄鹰。
不过应该是地域刻板印象了,现代城市的建设还是很完善了,于是她没随意开口。
“所以,你是少数民族吗?”钟情好奇,“是和大明星迪丽热巴一个民族吗?”
男生摇头:“不是,热巴是维吾尔族,我是哈萨克族和汉族的混血。”
“竟然是哈汉混血,怪不得。”钟情想,果然,人家的美毫不费力,不像自己,每天出门都要化精致的全妆。
“怪不得什么?”
钟情本以为可以结束交流了,冷不丁又被问了一句,于是道:“怪不得你这么好看。”
“谢谢。”听钟情毫不吝啬地夸赞,男孩笑起来,“你也很好看。”
好看吗?钟情从包里掏出镜子看了看,眼妆维持的还算可以,口红有点掉了,于是她又准备补补。
手都伸到包里了,却没把口红拿出来,现在已经是凌晨,在一个大学生弟弟面前半夜补妆,未免显得她太过刻意。
鼻血应该止住了,她又拿了张干净的纸出来,裹着之前的脏纸放进自己的包里。
她不知道在少数民族面前擦鼻子是不是一件有辱对方习俗的事,为了避免这些,她都是侧身低头对着窗户那边弄得,动作很轻。
弄完这些,她重新转头,低声又说了句抱歉,重新换回刚刚的话题,她打开微信,指了指:“给我一个弥补的方案行吗?不如我真的会愧疚很久。”
“这衣服是我最不爱穿的一件……”男生还想解释,但看见钟情眼神中的恳求,便打开自己的手机,“那加个微信吧。”
见他愿意给自己解决方案,钟情也不扭捏,果断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加上好友,钟情毫不含糊地转了五百块钱过去。
男生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五百元转账,失笑:“你怎么这么大方?不是觉得我穷吗。”
“收了吧。”钟情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应该是学生,还没自己赚钱吧。”
微信弹出提示音,钟情以为是男生收款了,却没想到是他发来的一条:【布尔库特】
“我叫布尔库特。”布尔库特介绍道,“你呢?”
钟情并不是很介意说出自己的名字,于是也大方道:“钟情。”
“没,正好今年毕业了。”布尔库特这才回答道,“倒是你,看着还小吧。”
“我?”钟情重新对上他的眼睛,“你认真的?我都三十了。”
布尔库特讶然:“真的吗?我以为你比我还小点呢,不会是骗我的吧。”
钟情看着他眼神中不像作假,心中平白添了点小愉悦,这男生总算说了一句她爱听的。
看来这妆没白化,就算是口红掉了也还是显年轻。
“骗你干嘛,不到一个月我就三十了。”
“完全看不出来。”布尔库特又问:“你是一个人来旅行吗?怎么不和对象一起?”
钟情摇头:“单身,没对象。”
布尔库特难以置信:“姐姐看起来这么优秀,竟然会没对象?”
这话听起来有些冒昧,但不知怎么,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然十分悦耳。这大概就是年轻小帅哥的魅力吧。
“一个人不好吗?”经历过上一段恋爱的教训,钟情觉得,有些恋爱,还不如不谈。
“确实。”布尔库特认同的点头,“如果遇不到十分钟情的,倒还不如一个人才好。”
听见他一句话中有提到自己的名字的词,钟情眉毛微挑,不过知道他不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你说的很对。”她淡淡道。
钟情突然觉得下腹有些钝痛,药效可能过了。
她微微蜷缩身体,实在是不想讲话了:“好了,你快收了吧,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布尔库特嗯了一声,关掉手机屏幕,察觉到她的不适,便问:“姐姐是困了吗?你在哪里下车?我可以等到到站了喊你。”
“乌鲁木齐。”钟情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六个小时才到呢。
“是嘛,我也是在乌鲁木齐下车。”
“还挺巧的。”钟情想起医生嘱咐她不要久坐,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去趟卫生间。布尔库特侧开身子,给她让出位置。
她很瘦,轻松便走到了过道。
站起来的时候她才想起,在兰州站上车的时候似乎没有见过这个男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
钟情去了卫生间,不知怎得,这个点排队的竟然还有点多,于是她便靠着车厢连接处站着。
车厢晃动,灯光忽明忽暗。
有个男人在旁边抽烟,钟情觉得有些呛,但她懒得动了,于是尽量把鼻子埋进衣领。
火车嘎吱嘎吱地响,像是在推着时间往前。
她盯着车门前反光的玻璃,看见自己被灯光剪成模糊的轮廓。
突然也想点根烟。
于是她真的去借了,抽烟的大哥人倒是实在,没问理由,直接从兜里拿出一支利群,并点上了火。
“会抽吗?”
“会。”钟情接过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会不会的,没那么重要,“多谢。”
钟情把烟叼在嘴里,烟雾升起,她狠狠吸了一口,随即被呛得眼眶发红。
她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
笑声低低的,散在火车的轰鸣里。
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大概是命运太荒诞了吧。
她的生命就像一节遁入黑暗的列车,永远永远,也驶不出寂寥的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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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