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岐路
——可是他怎么可能厌烦他?
秦墨只会是这个世界上,裴温离最后厌烦的一个人。
不回信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瓜田李下,恐落人口实——要知道,这些信件均是通过驿站投递,快马加鞭在路上跑了不知多少时日,甚而可能还要辗转多地才能送达裴温离手中。这当中任何一个环节,都存在被有心人拆开窥探、之后再火漆封口的可能。
聂越璋刻意将他二人分置两地,又怎会想不到对通信文书暗中进行盘查监视。
但这其实并不是裴温离不回复秦墨传书的最主要的原因。
以他的聪慧,大可在回信中语焉不详、暗藏玄机,传递一些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的讯息。
毕竟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又共同经历过韦渚举兵、宫变危机,总会有旁人难以揣摩的默契;秦墨亦不是头脑愚钝之人,接信自会配合他的暗语。
所以他不是不能回信。
他只是不知该以何种口吻回复。
他的心思早已在秦墨面前无处遁形,而宫宴上秦墨那个带着醉意的吻,也只谈及报恩。
至于“国事之外的私情”……?秦墨根本没有来得及同他说个分明。
裴温离一世慧敏,却始终是个近情心切的人,不敢抱太多期望,更害怕有了希望后再次失望。
他想,莫不如就将这心念意动的盒子一直锁着,只要不打开,不去探看,就还能对盒子里藏着什么宝物,抱持有最底线的幻想。
裴温离慢慢将那一挞书信收入手边一个金丝楠木的小巧箱匣中,以机关卡扣珍而重之地锁牢,叹笑自己竟至如此懦怯。
收拾好心情,不再放任思绪肆意蔓延,他把书桌上几份未看完的文书拿过来细细看了,又留了详细批注,预备明日动身前转交给当地县令去办。
在压在最底下的呈报上,有此地县令找齐河县那边师爷要来的关于他要去的下一个县府的大致介绍,此前裴温离已略略扫过一眼,此时又拿过来,重新读了一遍。
从呈报上,齐河县展现出来的是一派政通人和、官民融洽的面貌,说是当地建县三十年,人丁虽说不上极为兴旺,倒也一直在稳步增长,总体而言是个安居乐业的地方。
县里有一条较大的干流从东北角穿过,每年汛期时会冲坏一些田地,但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暂时将人口迁往高地,筑牢堤坝;待洪水退去后,再返回住处,老百姓仍能将田地再恢复起来,因此鲜少出现饥荒。
呈报最后表达了对裴相亲临齐河县的恭顺和莫大荣幸之意,并请裴相告知具体抵达时日,县令将率众出城迎接。
这些州县的措辞无一例外都是报喜不报忧,而且口吻与用词惊人相似。若是拿来对比查重,一查一个准。
因此齐河县的呈报,裴温离只粗略看个开头,便能知晓后面的全部内容,简直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
他放下那本好像看了又好像完全没看的文书,揉了揉眉心。
大云这些最基层的官员们,应付上级高官的居然都是同一套模版,果真天下文章一大抄,忽悠和敷衍都如此不走心。
裴温离这一年,足迹遍及四个水患严重的州县,各个地方情况迥异。除了地方官如出一辙的嘴硬,可以说全境上下没有一处相同点。他心头非常清楚,要想真正掌握当地实际情况,还是只有等到亲身踏上那方水土,才有可能摸个差不离。
而想当然的,不会有哪个地方官真正如呈报所言,期盼他这个烫手山芋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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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天边才刚刚出现一丝鱼肚白,本地县令就带着手下一片官吏欢天喜地的在宅院外站成一排,带着恭敬而明显压不住的嘴角来为裴温离送行。
县令殷勤地道:“下官无能,这些时日劳烦裴相夙兴夜寐,为本县操劳,实在惭愧不已。玖江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珍奇,这些果物和烧好的熟食,是玖江百姓们的一片心意,特为感谢裴相疏浚河道、救民于饥馑。还请裴相莫要见弃。”
他示意手下抬上两大箱满满当当的东西给裴温离看,就要往马车后头装。
裴温离抬手制止了他,自己从打开的箱子里拿了两枚水果,道:“玖江百姓的心意,裴某欣然收下,两枚果物已足够。此地到齐河县不过三日车程,干粮清水皆已备足,剩下的还请张大人带回去,分发给更需要的民众。”
“哎呀,这怎么好,下官对子民们不好交代啊,”县令搓着手,一脸为难,“裴相两袖清风,不收任何礼品,那这简单的一些衣物吃食还是不打紧吧?裴相放心,下官亦会上书朝廷,盛赞丞相大人在玖江的高风亮节,奉公无私——”
不等他啰哩啰嗦奉承完,裴温离已冲他拱了拱手,自行上了马车。
于是县令一些没拍完的马屁就非常识趣的吞回了肚子里,注视着丞相的贴身侍女也随后上了马车。
宫中派来一直跟在裴温离身边的四名随从也拢了上去,跟着粼粼滚动的车轮逐渐离开视野范围。
片刻后,直到裴温离的车驾已然消失不见,玖江县令才真正松了口气,叫人把那两箱压根没动过的东西抬回县府。负责抬东西的下属顺口问了句,是不是趁食物没坏之前,按照裴相吩咐的,给县里吃不饱的百姓们分发下去?
张县令冷哼一声,“他人都走了,还管的着这些东西去了哪里?抬回县府,本大人自有主张。”
朝着远去的扬起的尘灰又啧了一声,半是讥嘲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明明心里头比谁都鬼机灵,偏要搞那套光风霁月的做派。哼,我倒要看看,他单枪匹马一个人,到底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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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玖江到齐河县,有一条修葺已久的官道绵延几百里,道路两侧不时可以看见茶棚和酒摊,旗招在风中飒飒飞舞,一路都有摊主们热情的招呼裴温离他们下车打尖。
第一、二日的路程较为顺利,天公也作美,晴日高照。在歇脚的间隙,随从们还去林子中打了几只野鸡回来加餐。菡衣烹饪手艺一绝,行路中也能做出叫人食指大动的美味叫花鸡,一行人包括马车夫都吃得非常愉悦。
到了第三日,行至玖江县边缘,原本晴好的天下起了小雨,官道也渐渐到了尽头。丞相府的马车开始沿着泥泞土路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步行的随从们也开始格外留心起脚下的道路,仔细着不要陷入什么积水的深坑里去。
这对于他们的行程造成了一定阻碍,但好在他们原本就比预定时日早动身了不少,因而摇摇晃晃的,倒也并不心急。
裴温离靠在晃晃悠悠的马车内侧,正阖着眼养神。
这一年他虽多多少少被迫适应了这种舟车劳顿,时不时就要颠沛流离的日子,终究还是文人体质,不比秦墨他们那些武官身板结实。有时候赶起路来,睡不好是常有的事,身子骨容易乏,马车一俟颠簸得太厉害,有时候还免不了头晕恶心,这生理反应即便是再坚强的意志力也控制不住。
菡衣见丞相面色有些不好,便知道他又有些犯晕眩,于是体贴地将帘幔掀开些许,好让新鲜空气从外流通进来,让人呼吸畅快些。
帘幔掀开,外头的雨声更显嘈杂,临近黄昏,天色也愈发沉暗。
菡衣问道:“公子,雨见大了些,天色也晚了,咱们是不是就近找个干净所在,索性停下休息,天明再赶路?这里距离齐河县县城,应也不会太远。”
裴温离在马车上颠了一天,也知道跟着马车行走的那几名随从腿脚应当也困乏了,便颔首答允。
菡衣朝马车外扬声道:“大哥,赶车缓些,咱们找个僻静干燥的地方……”
她话未落音,马车两侧护卫的随从突然扬声:“什么人?!”紧接着就是铿然刀剑出鞘的声音。
驾车的两匹马儿不知看见了什么,同时受惊,打了个响鼻猛然刹住了蹄子。
裴温离随着惯性向前栽了过去,一手抓住窗栏稳住身体的同时,眼疾手快捉住了侍女险些摔跌出去的身形,将她拉回座位上。
一名靠马车最近的随从低声道:“相爷,有人拦路。”
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回声音压得更低:“……路前头有六名拿着刀斧的男人,旁边林子里还有兵器闪光,有可能撞上了劫道。”
裴温离微微皱起了眉。
这里地处玖江与齐河的边界,刚好是双方县府都可以管辖、又都可以互相推诿塞责的微妙的地界,在这个地方遇见劫道的歹人?
他带的这四名随从并非专职的武卫,只是宫中临时调派出来,陪同裴温离巡查江淮一带的普通随从。要他们拿着刀剑,仗着丞相府名头唬唬人还行,真刀真枪的上恐怕没多少战斗力。
菡衣听说前头有山贼,俏丽的小脸已然微微发白。
她紧紧捉着裴温离的衣袖,不安地道:“公子,您别现身,他们要什么,咱们都给了。”
实则他们轻车简从,这辆两驾马车上统共携带了裴温离的一些衣物与书籍,以及简单的日用细软,压根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因为每到一个州县,裴温离的起居用度自然有当地县府开支,他也只会实报实销,并无携着金银珠宝出行的必要。
硬要说的话,裴温离身边尚可抵得了银钱的,就只有他用来收纳秦墨那些书信的金丝楠木箱匣而已。
马车旁,四名随从已紧张万分的将马车护卫在正中间,四把兵器虚张声势的对准了前头缓缓靠近的歹人们。
驾车的马夫也没遇到过这阵势,大声叱喝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拦丞相府的车驾!”
一句模糊不清的咒骂响起,像是当地的土话,意思似乎是什么丞相不丞相的,拦的就是这些狗官的车驾。然后就是马车外传来激烈的兵器相碰声音,双方似乎一言不合,已然交上了手。
裴温离感觉得到车驾在晃动,有人被推搡到马车边缘,攥住了马匹,受惊的马儿扬起蹄子恢恢直叫。
车夫拼命扬动长鞭,想催使马匹奔跑起来,但好像被什么人阻挡了去路,随即听见他啊呀一声,似乎被狠拉了一把,紧跟着就是身躯栽下马背、重重落在地面的声音。
“你待在车里不要动。”裴温离对瑟瑟发抖的菡衣道。
他抬手掀开马车门帘,朗声道,“都住手!”
马车旁正扭打在一起的人,不约而同停下手来,看见裴温离从马车上跳下,目光灼灼的朝他们看来。
裴温离扫了一眼跟随从们兵器相交的劫道者,出乎意料的,没有看见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山贼模样的人,反而那些持着刀斧的男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面黄肌瘦,手头无力的样子。虽则双手勉力举起斧头,同他那四名随从们纠缠在一起,但纯粹仗着人数优势在压制,并未能取得一边倒的战果。
他们身后还有七八名年纪看起来不大的少年,拿着粗制滥造的菜刀、樵刀,刀刃还卷了边,眉眼间有些慌惴惴的跟在后头,更离谱的是,这些人中间竟然还夹杂着一名头巾包面、但身形显然是女子的人。
怎么看,也不像是穷凶极恶的盗匪,倒像是逼上梁山的农户们。
只这么一扫,裴温离心底便有了计较。他将倒在一旁,龇牙咧嘴捂着自己腰的车夫扶站起来,检查了一下他身上并无大伤。
冲那些陌生面孔拱了拱手,冷静道:
“各位壮士,裴温离从玖江县过来,身上确无贵重财物。若是各位为了生计所迫,需要拿些东西去置换米粮,不用伤我随从性命,看中什么,自行取去便是,只需让我等平安通过。”
他随从中为头的那个低声道:“相爷,不可……”
裴温离抬手打断他,只道:“收起兵器,退后。”
四名随从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身上都挂了一些彩,但未受大伤,自忖能够打得过眼前这些瓦合之众们。但丞相发话,又不敢不听,虽然不太甘心,到底还是收起了手头兵器,警惕的瞪着那些劫道者。
裴温离这没打两下就主动投降的做法,让对面那十几个人也有些懵,后头那些少年和女人就不说了,就连为头几个提着刀斧的男人也是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今天这一单竟然得来如此不费工夫。
他们用当地土话快速交流了几句,其中一人半信半疑地,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你说你们没带贵重财物,哼,俺们可不吃这套,谁不知道你们当官的富得流油?何况你还是什么丞相,俺们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号!”
裴温离心念一动,含笑问:“哦?列位壮士是在何处听说裴某名号的?”
“当然是从县……——”
“咳!!!”另一人打断那个脱口而出的同伴,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裴温离片刻,然后对另外几个人说,“去马车里看看,找找有没有值钱的宝贝!”
“哦,好、好。”他的同伴们回过神来,忙不迭登上马车,前前后后翻找起来。
菡衣被迫下了车,提心吊胆的缩在裴温离身后,用恐惧的眼神注视着那些人的粗鲁举动。
那些人翻找了许久,只拿了一些衣物和碎银两出来,对为首的男人摇摇头:“徐哥,只有这些,还有一个看上去挺讲究的箱子。”
他们把装着信件的金丝楠木箱匣从马车上抱下来,裴温离含着笑的面色微微一凝,道,“……各位,箱匣尽可以拿去,里头的信件烦请还给裴某,那些纸张不值钱。”
对方可不管他说的这些,一听他介意里头的东西,马上七手八脚去摸开关,满心指望里面藏着方才没找到的金银珠宝。
直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发现里面真的只有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才大失所望的扔了出来。
“你们的马车也给我们,”对方宣布,“这匹骏马还能牵到镇上,换几两银子。”
这回连菡衣都绷不住了,她提高了声调:“不行,马车给你们了,我们用什么代步——”
裴温离道:“可以。”
他的目光落到刚才被这些人扔到地面的书信上,其中他精心保管的不少信件沾染了泞泥的土,灰蒙蒙的躺在车轮边,上头的字迹沁润了泥水,已经开始肉眼可见的泅开来。
裴温离藏在衣袖里的指尖,轻轻嵌入了掌心。他重复道:“想拿什么都可以,带上你们要的东西,让我们离开。”
谢谢阿鸢宝贝的地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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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