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为誓 第9章 无声的战场

铅灰色的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金陵城上空，仿佛要将整座城池碾碎。刺骨的寒风如刀锋般掠过“锦绣航”货仓前的空地，卷起阵阵尘土，吹得官兵皂隶服的下摆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惊惶。

生铁锭如同狰狞的伤疤，**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冰冷坚硬，闪烁着不祥的光泽。刑部郎官方敬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等待着眼前这女子在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前崩溃失措。然而，沈清辞只是最初那一瞬的震惊与冰寒掠过眼眸，随即，她神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沉静。那沉静并非强装镇定，而是一种源于心底的、对自身清白的笃定，以及面对卑劣构陷时被瞬间激发出的冷冽锋芒。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蝶翼掠过寒冰，眼底深处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

她没有去看方敬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而是迅速而冷静地环视现场。如狼似虎的官兵们仍在粗暴地翻检着，更多的箱笼被撬开，珍贵的丝绸、瓷器被随意抛掷、损毁，碎片与残帛混在一起，一片狼藉。王管事急得满头大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被官兵厉声喝止。工人们被驱赶到角落，脸上写满了恐惧与茫然，如同待宰的羔羊。翠珠紧紧挨着她，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抓住她衣袖的手却异常用力，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时机紧迫，如箭在弦。必须在被强行带走前，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布下最关键的两步棋，为后续的翻盘留下一线生机。

她微微侧首，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快且清晰的声音对翠珠吩咐，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不容置疑：“翠珠，听着。第一，立刻去找西街‘明理斋’的陈松年陈先生，将此地情形，方敬的嘴脸，生铁锭的出现，原原本本告知于他，请他务必设法周旋，探查内情。” 陈松年，金陵城中最负盛名也最敢言的讼师，素以机辩犀利、不畏权贵著称，且与沈家有些故旧，是此刻黑暗混沌中，唯一可信赖与依仗的外援。

翠珠猛地抬头，眼中还噙着惊惧的泪水，但听到小姐清晰果断的指令，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眼神瞬间凝聚起力量，用力点头。

“第二，”沈清辞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翻乱、甚至被故意践踏的账册箱笼，语气更沉，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坚决，“去我书房，东墙书架第三格，有一只紫檀木匣，里面有我昨日整理出的几份关键誊录账目，记录了近期与几家官仓往来的细目，笔迹、印鉴皆清晰可辨，或可证明货物来源。以及……我父亲留下的一枚私印。将木匣妥善藏好，亲自交给陈先生，他自知如何运用。” 那枚私印，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是，小姐！奴婢拼死也会办好！”翠珠抹了一把眼泪，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护崽的母兽般坚定，转身就要往人群外挤。

“站住！干什么去！”一名满脸横肉的差役立刻横身阻拦，佩刀半出鞘，寒光闪闪。

沈清辞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挡在翠珠身前，目光冷冽如冰锥，直刺方敬：“方大人，我的丫鬟去为我取些随身用品，以备入衙之需，这也不允吗？难道刑部大牢，连女子基本的体面都不顾？还是说，大人怕一个小丫头，能搬来什么救兵，坏了您的好事？”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方敬皱了皱眉，阴鸷的目光在沈清辞平静无波的脸和翠珠那副柔弱无助、眼睛红肿的模样上来回扫视，量一个小丫头也翻不起什么浪，更何况，他背后之人势力庞大，岂是一个讼师能撼动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如同驱赶苍蝇：“速去速回！若敢通风报信，一并拿下！”

翠珠如蒙大赦，低头快步，如同游鱼般钻出人群，瞬间消失在街角。

支走了翠珠，沈清辞立刻转向另一件迫在眉睫之事。她不再理会方敬，径直走向已被翻得一片狼藉、如同遭了盗匪的账房。几名官兵正粗鲁地将剩余的账册、文书胡乱塞进箱子，准备贴上封条抬走。

“住手！”沈清辞清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伸臂拦在账房门口。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动作粗鲁的官兵，最终落在脸色不善的方敬脸上，“方大人！刑部查案，清辞不敢阻拦。但账册乃商号根本，记载所有银钱货物往来，一笔一笔，关乎信誉存亡，更是厘清此事的关键！大人要查，可以！但必须当着清辞与诸位差官的面，现场核对，一一验明正身！若要带走，也需列出详细清单，注明数量、名目，由双方签字画押，以防……途中遗失、损毁，或被宵小之辈趁机篡改、添加！”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地直指对方可能暗中做手脚的企图。现场核对，意味着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做假；列出清单画押，则如同上了一道枷锁，锁死了对方事后篡改或添加证据，栽赃陷害的可能。这是商业运作的基本规则，也是她此刻能抓住的，最有力的法律武器。

方敬脸色一沉，怒意勃发：“沈清辞！你这是在质疑本官？！挑衅朝廷法度？！”

“清辞不敢！”沈清辞毫不退让，声音清越，提高了几分，确保周围所有官兵、吏员乃至远处胆敢窥探的百姓都能听见，“清辞只是依循《户律·市廛》之规，保护商号正当权益！账册若离此地，脱离货栈人员视线，若有丝毫差池，届时真假难辨，是非混淆，恐不仅有损大人清誉，更让真凶逍遥法外！请大人当场查验，或依律封存，列明细目，以昭公允！”

她再次引用了具体的律法条款，稳稳占据了法理的高地。周围的官兵和吏员们闻言，动作也迟疑起来，面面相觑。若强行带走，日后真出了纰漏，上头追查下来，他们这些具体经办人，恐怕难逃干系。这沈家小姐，并非一味柔弱可欺。

方敬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清辞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没想到这女子如此难缠，步步为营，在这等劣势下，竟还能抓住规则反击。他死死盯着沈清辞，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刺穿。沈清辞也坦然回视，眼神清澈而坚定，毫无惧色，那目光深处，甚至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冷静，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心悸。

现场气氛一时僵持，仿佛绷紧的弓弦。寒风呼啸，吹动着沈清辞素色的衣袂和因匆忙而来未仔细梳理的几缕青丝，她却站得如同江边历经千年风浪的礁石，任凭浪涛拍击，岿然不动。她那看似单薄的身影，在此刻散发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场，竟让那些手持利刃、惯常耀武扬威的官兵一时不敢妄动。

最终，方敬权衡利弊，深知若强行行事，吃相太过难看，恐落人口实，尤其是在这金陵城内，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或许还包括那位态度不明的镇北王。他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好！好个牙尖嘴利的沈大家！就依你！来人！将此地所有账册、文书，当场登记造册，装箱贴封！由刑部与‘锦绣航’的人共同画押看守，若有一丝差错，唯你们是问！”

他恶狠狠地瞪着沈清辞，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沈清辞，这下你满意了？可以随本官走了吧！”

沈清辞看着官兵们开始按照程序，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仔细清点登记账册，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松。至少，最关键的证据之一，暂时保住了清白，未被对方完全掌控，为陈先生后续的动作留下了一线空间。

她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仿佛不是要去往阴森的刑部大牢，而是要去参加一场寻常的聚会。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货仓，掠过王管事那充满担忧与愧疚的眼神，最后越过重重屋宇，望向金陵城深处那巍峨宫城的方向。她知道，踏出这一步，离开这“锦绣航”，才是真正卷入那深不见底的政治风暴的开始。

“方大人，请带路吧。”她淡淡说道，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主动走向那顶代表着囚笼与屈辱的官轿，步伐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在轿帘落下，隔绝外界视线的那一刹那，她最后望了一眼“锦绣航”那熟悉而珍贵的招牌，那目光深沉如夜，蕴含着无尽的决绝、隐忍，以及一丝必将归来的信念。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