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势欲沉山 第75章 初雪

云霭经不住时间的推移，向下倾倒，犹带锵金鸣玉之音，原是碎琼乱玉沉寒英。

正月初六，瑞雪送穷，景阳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季知禅先于褚爻醒来，照例取走她耳里的棉花。

“阿爻，该起了。”

褚爻正值熟睡之际，压根就没听见。

季知禅洗漱完毕后又来喊她。

褚爻却犯了懒病，待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动，还把脑袋缩进被子里。

季知禅拉下蒙头的衾被，“一会鸣谦要来了。”

褚爻翻身滚向内侧，直接被季知禅提溜起来更衣。

“能不能叫他晚点啊……哈欠。”

季知禅的目光落在她遮住眼睛的手臂上，“阿爻，你在挡什么？”

褚爻一愣，就要把手移开，季知禅迅速按住她，“等等。”

季知禅从正面抱住褚爻，确保她睁眼的第一时间见到的是自己，“可以了。”

褚爻没急着睁眼，隔着眼皮感受光源——现在是浅浅的黑，偏头就变成淡白色。

季知禅忽然伸手将褚爻的脑袋掰正，“看我。”

褚爻视线朝下，将眼皮掀开一条缝，轻轻眨了两下后迅速抬眸。

季知禅猝不及防撞进褚爻眼里，瞳孔骤缩，又见她疑惑地打量自己，甚至皱起了眉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喜欢吗？”

褚爻没有说话，又歪了歪头。

季知禅拉着褚爻的手放到脸颊上，凝视她眼里充斥着混沌的灰调，“不喜欢这张脸吗？”

褚爻屈指敲了敲下巴，就要起身。

“真的不喜欢？”季知禅死死搂住她，用力到手都在抖，“那我……唔唔唔。”

“又不是因为这张脸才喜欢你。”褚爻捏住他的脸颊揉搓，“而且现在还看不清，只是对光源有些反应。”

季知禅将褚爻放回榻上，“等我。”

不消片刻，他披风雪而归。

季知禅停在门外，拦住急切的江旻，“别把寒气带进去。”

江旻用内力化去周身寒冷，挤开正要入内的季知禅，先行跨过门槛。

玉佩琼琚亟亟相击，较落雪声还急。

江旻确认自己的治疗见效后，紧绷的情绪顿如飞雪般飘然。

“可以正常行气了，再用这个方法将全身经脉都接好，继续温养，等，还要等……”

褚爻大惑不解：“等什么？”

“等你的经脉足够坚韧。”江旻正色道：“经脉接好后也不可擅动真气。”

褚爻答应得很爽快，“好。”

江旻在原地来回踱步，想到褚爻的无数前科，还是觉得不放心，“不行，你得发誓。”

和江旻僵持几息后，褚爻无奈地竖起右手，“我发誓，在得到江神医的应允前，绝不擅动真气，否则天打雷劈。可以了吗？”

江旻满意地点点头，再三叮嘱道：“纤芥草吸收了你大半内力，刚接好的经脉还很脆弱，承受不住这般磅礴的内力，极有可能导致经脉再次破碎，切记，切记！”

褚爻只觉自己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心跳都快了几分。

“你是说，我的内力还能回来？”

季知禅追问：“能恢复到宗师吗？”

江旻骄傲地扬起头颅，“别人或许不行，但我江旻……”

褚爻很是上道地接过话头，“神医就是神医，什么疑难杂症到了江神医手里，都能变成着手成春、起死回生的奇迹。就连一蹴而入宗师之境，也是手到拈来。”

“什么？一夜成就宗师？”俞劭不知何时也进入了室内，“为什么若筠可以，我不可以？”

“早膳吃多了你？”

江旻给他一拳，俞劭正欲还手，被季知禅拿住。

江旻挑眉，随后扬起一个了然的笑容，拂了拂衣襟道：“我去配药了。”

季知禅一向懒得回应除褚爻以外的人，如今却破天荒地应道：“嗯。”

俞劭见鬼似的冲到江旻身前，“不是，他怎么对你这么和颜悦色？”

江旻但笑不语，俞劭锲而不舍地追了出去，半只脚刚踏出门槛，回头道：“对了若筠，慕天心找你。”

——

季知禅撑着一把白色素伞，同褚爻出府，伞檐扫过树上积雪，露出点点红梅，在伞上绣出一副红梅图。

慕天心远远望见两人走来，不禁又有些牙酸，“老姜，你们不会和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又不知道跑哪去亲热了吧？”

“慕子悦。”褚爻拳头顿时硬了，“你再乱说话，小心我将你的嘴缝上。”

“再？我之前有乱说话吗？”慕天心想了想说：“难道是说你们藏起来接吻的事？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老姜，难道你在害羞？”慕天心随即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丝毫不管褚爻额上暴跳的青筋，“又不是做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大大方方承认便是。”

褚爻气极过后，只说了一句话：“但你冒犯到我了。”

慕天心立刻连鞠三躬，却忘记她还撑着伞，差点磕到褚爻，幸亏季知禅及时挡下。

“抱歉，实在是我……”

“好了。”褚爻根本不想听她道歉，“我听说你这几日挖矿去了？”

“还不是黄翼那个老东西？说什么为了保证收购的铁的质量，让我亲自带人去挖。”慕天心的脸顿时垮了下去，“也就会这点不入流的手段了。”

褚爻自然而然地问道：“大过年的，怎么专门跑到景阳来买铁？”

“琴川、平凉等地也派了弟子前往。”慕天心本就因猎场之事对褚爻等人颇有好感，此时更是知无不言，“黄翼给的理由是，为了今年的试剑大会作储备，顺便来感受一下景阳的新年。”

褚爻没在脑海中搜寻到有关试剑大会的信息，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表。

慕天心顿了一下说：“景阳的年节，很不错。”

“你们会在景阳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看黄翼怎么安排。”

“这么讨厌黄翼，怎么还要留在剑阁？”

慕天心心中怅惋，“总想着，阁主有朝一日，还会回来。”

慕天心抚了抚无枝的剑柄，怀念道：“从辈分上来讲，我其实该喊阁主一声师丈。

“松枞高千仞而无枝。我以无枝作剑，千仞指的却是我师父——黎千仞。”

褚爻右眼皮跳了一下，“哪个梨？”

“黎明的黎。”

黎千仞、宁罹，黎……

数个名字在口中转了一圈，褚爻欲言又止，最终说的是：“千仞、无枝，很好的名字。”

慕天心眼笑眉舒，“我也这样觉得。”

“你今天还挖矿吗？不挖的话，陪我们吃个早饭再走？”

“对不起对不起！”慕天心急忙道歉，眼里同时闪过感动，“老姜你、你竟然空着肚子都要先来见我……都怪我，忘记提前递名刺了，下次，下次一定记得！”

褚爻不敢想象慕天心在大街上接连鞠躬，路人会是什么样的眼神，赶忙宽慰她：“是我自己想出来吃，同慕使君没有关系。”

“真的吗？不，肯定还是因为我的突然到访……”

“不。”褚爻觉得右眼皮又在跳了，“是黄翼的错，都怪他让你去挖什么铁矿……说起来，为何今日不挖了？”

“今日初雪，殿下让矿上的工人都回家休假了，我们自然也要休假。”

褚爻将手伸出伞外，细如粉末的雪花撒在手上，转眼就化作了水珠，在寒冷中留下一丝清凉。

“今日的雪，倒不算大。”

三人正巧行至一家早点铺前，老板听了这话，笑眯眯地说：“瑞雪兆丰年，这是殿下在庆祝呀。”

食客也道：“是啊，庄稼收成不好的话，又会是艰难的一年。殿下深知这一点，但凡初雪，都会下令休沐，让百姓们庆祝这一日的。”

“去年也是个丰年，我们一家都没有缺衣短食，希望来年，也是这样的瑞雪。”

街上的百姓说说笑笑，谈论着将来的光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褚爻在店里坐下，在一片笑声中说出相当煞风景的话：“长清局势不明，大家不担心年后起战乱吗？”

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并无多大变化，反倒安慰起褚爻，“别担心，殿下会庇佑我们的。”

他们用左手包住右手，虔诚道：“福生无量天尊，神灵会保佑景阳，保佑殿下的。”

慕天心感慨道：“殿下衣被苍生，百姓也信任殿下，真羡慕景阳啊。”

褚爻不置一词，沉默地吃完早膳。

“我来！”慕天心抢着付钱，“老姜可还想吃些什么买些什么？今日都由我请，权当在下的赔礼。”

“怎好如此？”褚爻顺势提出请求，“听子悦提起，我对黎夫人与宁阁主颇为仰慕，不知可否借来二位的画像一观？”

“啊？”慕天心瞠目结舌，“老姜你……你要怎么观？”

“咳。”

当然是让季知禅看。

褚爻摸了摸眼睛，没有说出即将复明之事，“待我眼睛好了，自能一观。”

慕天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幅画像便作为贺礼提前赠予淑女，只是我并未携带师父与阁主的画像，待我画好再送来王府。”

褚爻轻笑，“恭候台光。”

“不过贺礼与赔礼不能混为一谈，还请……”

褚爻当即找理由打断她，“可你不是还要挖矿吗？过了今日，还不知道何时才有空，不若先回去作画，赔礼的事以后再说。正巧，慕使君不是觉得景阳的年节不错吗？若你元夜仍在景阳，晚上不若一起出门游玩。”

“也是，那我便先回驿站了。”

与慕天心分开后，褚爻与季知禅继续在街上闲逛。

季知禅改为右手撑伞，搂住褚爻腰，带着她往一处暗巷走。

褚爻等灼热的呼吸喷到脸上时，才察觉他的意图。

“又亲？有人……”

“今日还没亲过。”季知禅向巷外倾斜扇柄，“巷子里没人。”

“咕咕咕！”

一只飞鸽一屁股坐到伞上，慌乱地扑腾两下翅膀，用爪子抓住伞檐，大睁着一对圆眼，视线不住在两人间徘徊。

季知禅哪管着讨厌的鸽子，与褚爻在雪中接吻。

交织的呼吸在空中凝成白雾，途经褚爻眉间，带走积攒的雪花。

季知禅竖起油纸伞，目光同另一只手，仍在褚爻脸上留恋。

鸽子被破坏了平衡，差点摔下伞，站稳后在伞面上狠狠跺脚。

褚爻又踮脚亲了他一下，“好了，信鸽在叫。”

季知禅这才伸手取信。

信纸卷巴卷巴，几乎塞满了整个信筒。

季知禅不得不将伞递给褚爻，两手展开信纸。

只是这一幕，正巧被外出办事的顾情看见。

他没有久留，压低帽檐，很快隐入人群之中。

褚爻听了很久的沙沙声，季知禅才开始讲述信上的内容。

“查到了。吴郡的殷杀本名殷裹，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因修炼魔功被逐出了殷家堡，而那时的殷裹走火入魔，武功尽废。”

“只消二十七年就摇身一变，成了宗师？还有什么消息？”

“没有了。”

季知禅接过油纸伞，将信纸递给褚爻。

“没了？”褚爻捻着手中起码有七八张的信纸，“那这么多纸上都写了什么？”

“第一次托家里的关系帮我办事，谯伯——家里的管家有些太激动了，写了七页纸来表达他的激动，还说要写信告诉我的父母。”

褚爻咋舌，对这位能换着法子表述了七页激动之情的谯伯相当佩服，将信纸叠起来收好，只等复明后再来瞻仰。

褚爻打道回府，走过一片祥和的街道，在将将铺满地面的积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浅淡的脚印。

或许，她需要一把利刃，来戳破安宁的假象。

①寒英是梅花的别称。

②千仞无枝比喻人品正直。

“松枞高千仞而无枝”出自《水经注·汶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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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