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神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两道斜长的黑影自墙边滑来。

伴随响起的是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声音。

江与珩隐在墙角，不动声色地看去。

只见两道漆黑的高大身影推着一辆板车缓缓而来，板车上似乎堆满了东西，推起来沉甸甸的，撑着一顶巨大的幕蓬，让人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

而这两道身影竟然没有五官，只是漆黑的影子。

沈唤星低声道：“是他们。”

宁夕照的黑影暗卫！

两人紧靠在墙壁上，沈唤星挨着他极近，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他耳边，江与珩略微感觉不自在，却没有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立刻拉开距离。

这几日相处下来，可见两人相熟不少。

沈唤星目光紧盯着两道影子，忽然她听见细微的响声，低头一看，霍川握紧双手，是骨节发出的声音。

他的目光雪亮，面容隐现悲愤仇视，死死盯着两名黑影暗卫，以及那推动的板车。

这时，乌云徐徐散开，皎洁的月光洒满地面。

板车中忽然滑下一只手。

江与珩心中一跳，那只手分明是孩子的手，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银镯。

他们推动那辆车一路走进左边的古宅中，那只手因为板车颠簸，一摇一摆，在月光下，肌肤透出惨白的光泽。

随后木门紧闭，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沈唤星显然也看见了那一幕，道：“走，去看看。”

江与珩也有此意，两人一路小心地靠近那间古宅，霍川同样紧随其后。

沈唤星立在门口，侧耳倾听片刻，里面寂静无比，更是毫无声息，想来无人看守。

于是两人直接翻墙踏入院内，谁知霍川也跨了进来，动作凌厉，落地更是没有半点声响。

江与珩多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将目光放在审查院落上。

这是间非常普通的庭院，院中堆着一些杂物，侧房前植着一棵枯树，枯叶落满地面，显得无比萧索。

沈唤星向主屋走去，将饮尘剑抵在门扉上，使力推开。

江与珩天华剑在手，警惕地立在她身后。

只听吱呀一声，陈旧的门轴发出沉涩的一声，借着月光，显出屋内的景象。

四把木椅，一张方桌，桌上一盏油灯，里侧一张破床，以及结满蜘蛛网的衣柜。

再无他物。

两名黑影暗卫，以及那辆板车消失不见了。

江与珩同样搜查了侧屋，也是一片空荡。

沈唤星环视四周，实在没有能藏人的地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里有暗道。”

江与珩站在屋中间，听着她的话，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盯着霍川，不知在想什么。

沈唤星还察觉了另一件事，“你发现了吗？”

“什么？”江与珩将目光投向她。

沈唤星说：“自从进入这里，我们就听不见海市的声音了。”

经她这一提醒，江与珩猛然惊觉，这里太安静了，可是海市上分明流动着大量的商客，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传来。

江与珩立刻走出房间，见天穹渺远，可是月亮的光竟然显得微微扭曲，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要走出庭院，结果手刚碰到门扉，便被一股怪异力量阻挡，掌心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他连连倒退几步，低头一看，手心的皮肤已经被烫红了。

沈唤星走到他身边，见他受伤，微微皱眉，“还好吗？”

江与珩运转灵力想要减轻伤情，然而这一动，竟如火上浇油，痛上加痛。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令他倒吸一口凉气，额间冷汗冒出，手痛到止不住地颤抖。

沈唤星立刻握住他的手，避开受伤的部分，冰凉舒适的灵力缓缓输送过去，这一下，起到了效果，抚平了刚才的灼痛。

江与珩神情放松下来，任由沈唤星握着他的手，为他疗伤。

等到缓解后，沈唤星递给江与珩一颗丹丸，服下后，只觉得周身冰凉凉的，说不出的畅快。

沈唤星这才松开江与珩，看向覆盖着整座古宅的透明结界，“这结界应是宁夕照设下，灼伤你的正是她的邪火。”

江与珩冷笑：“我说怎么进来这么容易，原来还有这一手。”

这结界进来容易，出去难。如果一开始阻止别人进入，那么迟早会被发现异样。这样单面的结界，能起到极大的保护效果。

江与珩道：“谢谢你。”

沈唤星看向他，江与珩神色看起来不大自然，“承了你太多情。”

沈唤星微微摇头，“没关系，这一路的花销也是你担着，是我该谢谢你。”

她环顾四周，声音低沉：“如今想要打破这结界非一时之功，那两名黑影暗卫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一直等在这里会非常被动。”

江与珩问道：“琉璃玉呢？”

沈唤星摇摇头，将玉取出，自从四魄归体后，神器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光，此刻平静地躺在她掌心，与凡间普通的玉没有任何区别。

原本琉璃玉召唤她，绽放的华光，只是因为她的魂魄在里面，所以才能够受她指引。

江与珩见此路不通，道：“看来只能去这里的暗道探一探，那板车里装的都是人，甚至都是孩子，不知道他们目的究竟是什么。”

沈唤星观察片刻，依旧觉得院中这棵枯树最为可疑，她凑近仔细审查，又缓缓蹲下轻抚过粗糙的树根，妄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时，她身后的江与珩却刻意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还有霍川，也有问题。”

沈唤星闻言站起身，转过头来，江与珩猝不及防，差点与她相撞，这一下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贴面的距离。

江与珩撞进她如秋水一般明澈的眼中，竟是愣住了，直到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才退后几步，接上刚才的话：“扔那枚令牌时，这家伙出现的太及时，我们与他素昧平生就开口要求我们帮助他，好像笃定了我们能够解决他的困境。我怀疑他可能是一路在跟着我们，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我们没有察觉。”

沈唤星余角见霍川盯着那透明结界，并没有看向他们这里。

江与珩道：“而且，如果宁家真心要抓住霍川，既然都已经将他回家的路堵死，为什么不抓住霍川的家人威胁他交出仙草？又何必大费周章，出动高手抓捕。”

她同样压低声音说：“他使没使障眼法我不太清楚，但他应该没有掌握那么高深的法术，否则就不会这么狼狈了。可他的确在撒谎。”

江与珩见她神色，道：“你早就知道？”

沈唤星点头，“他的话五分真，五分假。对我们隐瞒的是他的来历以及被追杀的理由，但我想他是有苦衷的。”她的目光穿过江与珩，看向霍川，“他不像坏人，对宁家真的存在恨意。”

江与珩心思极为复杂，一方面他暗暗升起了对霍川的警惕心，另一方面却是对自己没能及时察觉异样而感到失落。

沈唤星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只是忧心霍川，于是宽慰道：“别担心，就算他心怀不轨，你我二人也足以对付。”

这时，霍川忽然走到两人身边，开口道：“我知道暗道在哪儿。” 他面向这棵枯树，又问道：“你们要进去吗？”

两人对视一眼，沈唤星说：“待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打破结界，等到他们出来，可就是瓮中捉鳖了。”

霍川神色复杂，似乎有些惨然，又有一些高兴，语气掺杂着激动：“也好，我一个人能力有限，你们在，或许真能解救那些人！”

见两人面露疑惑，霍川黯然道：“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等到了下面你们亲自去看吧。”

霍川扶上一根枯枝，轻轻一折，紧接着脚下一阵轰隆隆地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躯体，紧接着眼前的景物忽然旋转起来，不，不是景物在转，是地面在转！

这阵地转越来越快，直让人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模糊，忽然，天地间暗了下来，月光消失了。

再定睛一看，此刻已经不在庭院之中，而是身处幽暗深邃的地下石洞。

漆黑的石壁上燃着火把，明明灭灭。眼前空旷的黑暗里，吹来一股阴冷的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让人汗毛直竖，心中漫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冷意。

霍川似乎对此地有着阴影，下意识捏紧衣角，低声道：“到了。”

“这是……”江与珩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这样绝妙的阵法设置并不是结界，而是，“奇门遁甲。”

霍川点点头，“宁夕照修习的乃是残本，她凭借书中秘术巧妙地开辟了另一道地界，就隐藏在古宅之下，生门千变万化，不易寻找，而那棵古树是她刻意设下的开关。”

沈唤星低下头，移开鞋底，拉出一连串的烂泥，可这烂泥居然是赭红色，轻轻一压，还能渗出血。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她的五感极其敏锐，在江与珩与霍川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她听见了从四周石壁中传来的哭声。

不，还有惨叫声、哀求声、咒骂声、鞭打声，甚至还有稚龄孩童的哭叫。

沈唤星缓缓收紧手心，听着这些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说不出的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在遭遇什么，叫得这样凄惨？

江与珩自然听不见那些声音，可是这石洞让他感觉莫名压抑，天华剑在他掌心震颤，提醒他此处有极重的邪气。

沈唤星开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霍川走在前方，缓缓道：“屠宰场。”

两人尚未明白霍川口中三个字的意思，前方竟传来车轮的声音，是黑影暗卫！

三人立即躲在遮挡物后，好在这里沿路堆了不少大木箱，正好用来躲藏。

眼看着两名黑影一路走远，霍川松了口气。

却听江与珩道：“这是什么东西！”

声音里含着浓浓的震惊与嫌弃。

只见他的掌心居然沾满了血，而这血居然是从他当做掩体的大木箱中流出，此刻还在泊泊地往下淌。

霍川眼见江与珩要打开木箱一探究竟，立刻阻止他：“别动！里面是尸体！”

霍川见江与珩停下动作，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解释说：“这些，里面都是尸体，是被宁家抓来的。”末了，他补充一句：“甚至都是孩子。”

江与珩错愕，只觉得掌心的血变得滚烫，可是身体却感觉到一阵凉意。

霍川带着他们一路向前，避开几次黑影暗卫的巡逻，如果躲避不开，沈唤星直接将其击杀，就这样来到了最里处，放眼看去，竟然是座庞大的监牢。

洞壁上密密麻麻全是牢笼。

传入耳中的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惨叫。

霍川看着被关押在一间牢房中，互相依偎的两名孩童，手腕上的银镯黯淡无光，因为迷药作用昏睡过去，脸上一派恬静，如果不是身处这般炼狱就好了。

这时霍川开口了，他的声音在这洞中显得空寂而轻缓，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这世上是没有长生不老药的，如果有，就不用修仙了。可是，富贵的、有权势的、体弱多病的、渴望长生的，他们总不想死，续命的丹药就算是天价也会买来，一颗接一颗地服下。但是有比这更便宜、更长久的方法。古方中有一术，可以换去人体内鲜血，以葆青春，延年益寿，效果最好的便是孩童的血。”

火把的光映着牢中一张张稚嫩的面容。

那些惨叫近在咫尺。

“古方中还有一术，名曰‘养魂’，都说以形补形，自然要用魂魄滋养魂魄。六界中，魂魄是人的精神灵气，比起凡胎□□更加重要，修仙可以说是在炼魂，在碌碌红尘之中炼出真金，修出正果。听说过越金骨吗？越金骨，长生魂，是在用这仙骨来滋养魂魄，所以能够让身具此骨的人得到非同一般的修炼速度。”

霍川的声音低沉：“宁家借着大幽海市秘密掳掠来自各地的人，用他们换血续命，抽魂滋养自己提升修炼速度。就算每次都有人口失踪，但海市太过混杂，聚集着各种族群，保不定是被寻仇，或是妖怪吃了，自然没人怀疑到宁家头上，也不会祸及海市。”

“凭借这般手段，宁家近年来大肆敛财，与他们合作的不仅有中原人，其余海外诸国都有关系，对待人的需求就越大。”

江与珩听到最后，已是无比震惊，再看被关押在监牢中的孩童与神色痛苦的人们，对这座辉煌的海市陡然起了厌恶之心。

沈唤星握紧饮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川低着头，声音颤抖：“我和哥哥被抓时就被关在这里，我看见了他们的恶行，哥哥为了救我，不惜自己留下牵制他们，我才能够逃出去。可是他自己……”

捏紧了衣角，晶莹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啪一声，打在鞋尖上。

沈唤星迟疑问道：“你……带我们来这里，除了是要救出这些人，还有是要带回你哥哥的……遗体吗？”

霍川摇头，表情空洞，“不，没有希望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将尸体集中在一起，堆放在石道里吗？”

他直直地盯着黑暗的某处，颤声开口：“宁家豢养着一种奇异蛊虫，可寄生在人身上，控制心神，可是这种虫子需要食取人肉方能存活，所以……”

沈唤星搭上他的肩膀，“别说了。”

江与珩静立在一边，黑暗中，他的目光凌厉，好似出鞘的利剑。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海面上沉浮的鱼尸，现在有了答案。

静了片刻，沈唤星说：“我凝神感知，这里共有五十多名暗卫看守，最里处的石室似乎有人在交谈。”

霍川道：“是那些邪术师！他们会换血术与养魂，是宁家的刽子手！”

江与珩道：“修为如何？”

霍川道：“应在那些黑影暗卫之下，但是他们身边都有人贴身保护，都是宁家的精锐。”

沈唤星缓缓道：“要救下这三十多人非易事，可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如今海市上人满为患，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将他们救到地面上后，宁家就算再嚣张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进行逮捕，这些人可趁乱逃出这里。”

她看向江与珩，“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要除掉这些黑影暗卫，以及那几名邪术师，只能交给你我。此处地形复杂，我们分开行动。”

江与珩点头，天火雷轮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心中的愤怒与蠢蠢欲动，立刻亮出电光。

霍川问：“那我呢？”

沈唤星从万象袋中取出三片纯白的花骨朵，状似风铃，递给江与珩和霍川。

“这是听风兰，输入灵力便可互相传声。霍川，你在我们来时的入口守着，如果宁家的人来了，用这个来通知我和江与珩。”

霍川小心翼翼地收好。

江与珩走向身后的石道，“我来清理这边。”

沈唤星道：“你小心。”

江与珩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他的一声：“嗯。”

霍川也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沈唤星提着饮尘，那么前面这片地界，便由她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