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御苑太液池,水榭风亭沿着曲折的湖岸延伸,处处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袅袅。
萧贵妃精心筹备的这场夏日宫宴,排场极大,不仅后宫嫔妃、皇子皇女齐聚,连久未踏足后宫宴饮的皇帝,也难得地露了面。
水榭中央的主位,皇帝身着明黄常服,神色略显舒缓,萧贵妃盛装侍立一旁,巧笑倩兮,不时为皇帝布菜斟酒,眼角眉梢尽是得色。
佐宸坐在皇帝下首,一身赤金锦袍,面容沉静。
靖渝今日穿着一身清爽的湖蓝色宫装,发间簪着那支鸽血红的凤钗,在满池碧荷的映衬下,更显清丽脱俗。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姐姐!”一声娇脆的呼唤响起。只见靖淑穿着一身娇艳的粉霞色宫装,笑盈盈地朝着靖渝走来。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眼神却紧紧锁住靖渝。
靖渝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抬眸:“淑妹妹。”
靖淑亲昵地挨着靖渝坐下,亲热地挽住了靖渝的胳膊,声音拔高了几分,足以让主位上的皇帝和周围人都听得清楚。
“姐姐,你看这满池的荷花开得多好!父皇难得清闲,我们姐妹俩也好久没一起玩耍了。不如……我们泛舟游湖,采几支新鲜的荷花献给父皇和母妃,可好?”
她说着,还撒娇似的晃了晃靖渝的胳膊,一派天真烂漫、姐妹情深的模样。
靖渝只觉得被她挽住的胳膊瞬间僵硬,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泛舟?和靖淑?在这深不见底的太液池上?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几乎想立刻甩开靖淑的手,冷言拒绝。
然而,皇帝的目光已然被这姐妹情深的一幕吸引了过来。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宽慰笑容,对着萧贵妃微微颔首:“靖淑倒是懂事,知道亲近姐姐了。靖渝,你身为姐姐,就陪妹妹去玩玩吧。”语气温和,却是旨意。
萧贵妃也立刻笑着附和:“是啊,含章公主殿下,靖淑这孩子一直念叨着想和姐姐亲近呢。姐妹俩泛舟赏荷,也是一桩雅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靖渝身上,佐宸的眉头蹙紧,目光警告地射向靖淑。
靖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厌恶和不安。她知道,此刻拒绝,不仅扫了父皇的兴致,更会落人口实,说她这个姐姐刻薄妹妹。
在深宫,有时候情非得已比心甘情愿更重要。
她强迫自己脸上绽开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笑容,甚至反手拍了拍靖淑挽住自己的手背:“妹妹有此雅兴,姐姐自然奉陪。”
靖淑眼中飞快地掠过得逞的阴狠,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姐姐最好啦!”她拉着靖渝起身,朝着水榭边停泊的一艘精巧画舫走去。
画舫离岸,缓缓驶入接天莲叶的深处。岸上的喧嚣丝竹渐渐模糊,被风吹荷叶的沙沙声和潺潺水声取代。
船头,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和一名在船尾默默摇橹的老宫人。
湖心,四周被层层叠叠的碧绿荷叶包围,岸上的人影已变得渺小模糊。
刚才还笑语嫣然的靖淑,脸上的甜美面具瞬间剥落,如同变脸一般,换上了怨毒。她猛地甩开靖渝的手,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嫉妒和恨意,死死盯着靖渝。
“楚靖渝!”她的声音不再娇脆,而是尖利刺耳的怨恨,“你装什么大度!装什么姐妹情深!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吧?笑话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演戏,是不是?!”
靖渝早已料到她的变脸,神色平静:“靖淑,你想多了。我从未……”
“闭嘴!”靖淑厉声打断。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占着最好的!嫡出的身份!父皇的宠爱!太子的庇护!连母后留下的遗物都是你的!你拥有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看上的东西,你也要抢?!”
靖淑越说越激动:“林惟序!他是我先看上的!他那样的人,那样显赫的家世,那样出众的样貌和本事,本该是我摆脱庶出命运、成为人上人的最好阶梯!是我摆脱将来可能被送去和亲的唯一希望!”
她的神态变得疯狂:“我放下身段去接近他,给他送东西,对他温言软语,百般示好!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而你呢?!”
她猛地指向靖渝:“你做了什么?你不过是仗着嫡公主的身份,仗着太子哥哥的关系,就能让他对你俯首帖耳,为你鞍前马后!凭什么?!楚靖渝!你告诉我凭什么?!”
“你抢走了父皇的宠爱不够,抢走了所有的风光不够,现在连我喜欢的人你也要夺走!你让我怎么不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消失!”
靖淑看着靖渝那张清丽脱俗、仿佛天生就该高高在上的脸,毁灭一切的冲动席卷了她!
“你去死吧!”靖淑如同疯子般,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靖渝狠狠推去!
靖渝虽早有戒备,但画舫船头狭窄,又是在晃动的湖心,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被巨大的推力撞得向后趔趄!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船舷,却只抓了个空!身体朝着湖面倒栽下去!
而靖淑在推搡的瞬间,脚下被自己疯狂的冲势带得也跟着不稳,加上靖渝本能地挣扎抓挠,竟也被一股反作用力带着,尖叫着一起跌入了湖中!
接连两声巨响的落水声,在湖心炸开!水花四溅!
“啊——!公主落水了!两位公主落水了!”船尾摇橹的老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喊起来!
“靖渝——!”佐宸几乎在落水声响起的同时,猛地从席位上弹起!
什么储君仪态,什么身份顾虑,在至亲生死攸关的瞬间,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来不及脱掉外袍,推开试图阻拦的侍卫,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太子殿下!”岸上惊呼声四起,一片混乱!
“快!快救人!救四公主!”萧贵妃也花容失色,尖声命令着侍卫,声音带着真切的恐惧,毕竟落水的是她的亲生女儿。
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跳下水,七手八脚地朝着靖淑挣扎扑腾的方向游去。
萧贵妃递给佐安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御座前,殷勤道:“父皇莫忧!太子水性精湛,如今他亲自下水施救,妹妹们定能平安无事!您且坐着歇会儿,仔细动了肝火伤了龙体。”
楚帝正皱眉盯着湖面,闻言看向佐安,声音威严:“安心?那你杵在这里做什么?靖渝与靖淑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难不成要等别人把人救上来,你再过来领功?佐安!你处事可顾及半分骨肉亲情?!”
佐安张口结舌:“儿臣……”
这话刚落,萧贵妃示意佐安噤声,她敛衽行礼,语气柔缓:“陛下息怒,臣妾替安儿赔罪。”
她抬眼偷瞄皇帝神色:“安儿他水性不佳,幼时还曾失足呛水,自那以后便怕极了深水,哪里敢贸然下水救人?可他心里是记挂着妹妹们的,方才也是急着宽慰您,才失了分寸,这一片孝心,是真的啊。”
佐安此刻得了母妃的话头,忙跟着躬身:“儿臣确实是担心父皇,也盼着妹妹们平安……”
佐宸水性极佳,入水后如同游鱼,迅速朝着靖渝下沉的方位潜去。很快,他抓住了妹妹的手臂,奋力将她托出水面。
靖渝呛了水,剧烈地咳嗽着,但意识尚存。
侍卫们也七手八脚地将挣扎哭喊的靖淑捞了上来。
萧贵妃立刻扑上去,用干燥的锦布裹住瑟瑟发抖、妆容尽毁的女儿,心肝宝贝地叫着,眼泪也簌簌落下。
佐宸抱着浑身湿透、不停呛咳的靖渝,一步步艰难地涉水上岸。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中是尚未褪去的惊悸和后怕,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
皇帝在最初的震惊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着狼狈上岸的太子,看着他怀中惊魂未定的女儿,再看看被萧贵妃搂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次女,一股帝王威严受损的邪火窜了上来!
他几步走到刚站稳的佐宸面前,龙颜震怒,指着他的鼻子厉声斥责:“佐宸!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岂能如此鲁莽行事!不顾身份,不虑后果!竟敢以身犯险,跳入这深不见底的湖中?!”
“你置自己的安危于何地?置江山社稷于何地?!若你有半分差池,叫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叫这大楚江山托付何人?!简直混账!”
皇帝的斥责狠狠抽打在佐宸心上。他抱着妹妹的手臂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
这是他的亲妹妹!血脉相连、从小护到大的妹妹!在看到她落水、生死一线的那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她!哪还顾得上什么身份地位,什么江山社稷?!这本能,何错之有?!
佐宸张了张嘴,那句“她是儿臣的至亲妹妹,儿臣岂能见死不救!”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对上父皇那双帝王威严的眼眸,只有怒火,却无半分对儿女劫后余生的疼惜,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在父皇眼中,太子这个身份的重量,远重于两个女儿的性命。
他垂下头,将怀中妹妹抱得更紧,压下翻涌的情绪,是麻木的顺从:“儿臣……知罪。一时情急,行事鲁莽,虑事不周,有负父皇教导与社稷重托。请父皇责罚。”
看着太子低头认错,皇帝胸中的怒火似乎才稍稍平息。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两个女儿,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好好的一场宫宴,竟闹出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祸事!
“哼!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他烦躁地一挥袍袖,“来人!送两位公主回宫!传御医好生诊治!太子!你也即刻回东宫,闭门思过三日,好好想想今日之失!”说罢,皇帝再不看众人一眼,带着一身怒气,拂袖而去。
萧贵妃搂着抽噎的女儿,看着皇帝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狼狈不堪、被皇帝斥责后沉默低头的太子,以及太子怀中脸色苍白的靖渝,心中畅快。
虽然女儿受了惊吓落了水,但看到佐宸兄妹吃瘪被斥,尤其是太子因此被罚闭门思过,她心中那口因靖渝受封典礼而积郁的恶气,总算出了大半。
昭华宫内,御医诊过脉,开了驱寒安神的汤药,确认靖渝只是受了惊吓呛了水,身体并无大碍,便退下了。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香汤,为公主沐浴更衣。
佐宸没有立刻离去,他换下了湿透的衣物,穿着一身干净的常服,坐在外间的暖阁里等待。
直到靖渝沐浴完毕,换上了干爽的寝衣,裹着锦被,捧着热腾腾的姜茶小口啜饮,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他才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
“现在,可以告诉哥哥了。”佐宸目光探究地看着妹妹,“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靖淑为何会与你一同落水?”
靖渝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兄长眼中洞悉一切的锐利,知道瞒不过他:“因为林惟序。”
佐宸听闻,眉头一拧。
“靖淑喜欢林惟序,屡次示好,都被林惟序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靖渝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幸灾乐祸。
“她伤透了自尊。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但凡能争的,哪样不是想方设法也要弄到手?在她看来,林惟序本该是她的囊中之物,是她摆脱庶出命运的救命稻草。如今这稻草被我抢走了,她如何能不恨?”
她顿了顿,眼前浮现出靖淑那张嫉妒的脸:“在船上,她撕下了所有伪装,控诉我抢走了父皇的宠爱,抢走了她的一切,现在连林惟序也要抢……然后,她就疯了,想把我推下湖。”
“果然是她!”佐宸一拳砸在床榻上,眼中怒火升腾,脸色铁青,“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歹毒!为了一个男人,竟敢谋害嫡姐!”
“哥哥,”靖渝看着盛怒的兄长,轻轻唤了一声,“她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那么深的心机。这背后,没有萧贵妃的怂恿和撑腰,她不敢,也想不到用这种法子。”
佐宸眼中的怒火被阴鸷取代:“萧氏……好,很好。为了打压你我兄妹,为了替她那不成器的子女铺路,竟敢把手伸得这么长!连这等阴毒手段都用上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显得格外沉重而冷峻。
今日父皇的斥责犹在耳边,那无情的帝王心术,让他心寒。而萧贵妃母女在背后掀起的恶浪,更是让他感到了前路危机重重。
佐宸转过身,目光凝重地落在妹妹身上:“渝儿,这件事,哥哥记下了。萧氏、还有靖淑……她们欠你的,哥哥迟早让她们加倍奉还!”
“从今日起,你要更加小心!至于林惟序那边……我会让他增派人手,暗中加强你这里的护卫。”
靖渝看着兄长眼中那份深沉的保护欲和压抑的怒火,心中既暖又涩。她点了点头:“哥哥,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佐宸最后深深看了妹妹一眼,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沉重的思绪,转身离开了昭华宫。
窗外的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而深宫的夜,却比那太液池水更加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