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言差矣,倘若在下没记错的话,这潇湘阁里头不还养着位贵人?”沈长策盯着桌上那物什没接,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祈安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说:“走了。”
“走了?”沈长策又问:“走哪儿了?”
“死了。”谢祈安面色如常,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端倪。
“我当殿下是什么孝顺子。”沈长策捞起桌上的玉珏,随手揣进了内兜里,“原也是个薄情郎。”
“你又不嫁孤,急什么?”谢祈安直晃晃的目光瞧着他,“将军有这闲功夫同我斗嘴扯皮,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国公府里的那位伺候满意了,好在这燕京城站稳脚跟。”
“谁急了?”沈长策一哂,“臣为君谋,天经地义。殿下有这闲功夫替臣考量,倒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里能苟活至几时为妙。”
谢祈安听了这话,笑弯了眉眼,温和地说:“孤这儿可供奉不起您这尊大佛,而今将军既吃了败仗,劳您耐心忍忍,指不定哪天就熬出头了不是?”
沈长策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此等小事,不劳殿下操心。哪日殿下薨逝,末将自有去处。”
说罢,他抄起鸦九剑,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沈长策向来懒趁口舌之快,偏就谢祈安,句句气得他牙痒痒,惯会颠倒是非黑白。
文容正端着药碗要进来,恰巧迎上沈长策那张阴沉的脸,不解道:“好端端的,这又是唱哪出?”
他刚进屋,谢祈安便垮了脸,面上血色退去,白得吓人。
“殿下!”文容撇了瓷碗,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人。
“无碍。”谢祈安撑着文容的小臂起身,瞧着落了一地的汤药叹道:“只是白白糟蹋了母……”
文容忙伸手堵住她的唇,“殿下,隔墙有耳,药根阁中还有余的,再遣人送来就是。”
温润的话语混着窗口溜进殿内的凉风,听得人心躁躁的,闷得慌。
谢祈安透过窗纸,隐约瞧见廊下挺拔的背影,吐了口中金叶,阖眸假寐。
文容将盏中金叶清洗干净,收拾妥当屋子,抬步欲出,谢祈安冷不丁开口道:“葬仪之事,劳烦了。”
“阁中一应事宜本就是奴之内务,殿下无须言谢。”
话落,文容悄声退出殿外,转身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眼中泪却是再含不住了,啪嗒啪嗒直掉。
他心疼谢祈安。
没来由的。
文容头一遭见她尚是襁褓婴孩,病恹恹的,身子较同龄人孱弱。这些年,谢祈安一直以男子扮相示人,武不通,文不就的,那张脸倒是生得愈发明艳媚人。
他深知阁主心里边住着天边皎皎明月,只可远而观之。纵使二人心意相通,天子脚下的四方红墙围着里边,隔着外边,宫内宫外谁也瞧不着谁。
谢祁安打小不好争抢,倚着一身卓绝琴技,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今朝入秋以来,谢祈安的身子似蕊花般枯垂下去,几经变故,再名贵难寻的稀罕药喝了也不见好。
早已腐朽不堪的内里,盼甚么重获新生呢?
“哭什么?”门口杵着的木头语气冷硬。
忘了门外人,他胡乱抹了泪,回道:“今日风大,灰尘迷了眼。”
“大晴天的,哪儿来的风?”沈长策毫不留情讥讽道:“况且你们家殿下那屋里门窗紧闭,跟暖炉似的。”
文容着急取药,无心与他纠缠,粗略一礼,便疾步往宫外去了。
沈长策纳闷地往殿内瞅了一眼,里头不睡得挺香,难不成想钱行那傻子了?
想着想着,他索性拉了张藤椅至院中,躺着晒太阳。
用守门那小太监的话来说:“沈将军这差,当得好不快活!”
*
翌日一大早,守外殿门的小太监急匆匆来禀,“殿下,沈大人求见!”
“冒冒失失做甚?殿下天明方歇……”文容压着声儿呵斥道。
那小太监脑袋埋得极低,颤颤巍巍回道:“文…文先生恕罪,那沈大人实属难缠,道是有要事相商,怎么劝都不依,非要在殿外跪着。”
谢祈安睡眠浅,她随手摸了片金叶含于舌下,“阿容,什么时辰了?”说着撩起帘子望了望窗外,天刚蒙蒙亮。
文容掀帘应道:“未到卯时,殿下再睡会儿。”
谢祈安狐疑问道:“沈大人?哪位沈大人?”他可不信沈长策会这个点儿来负荆请罪,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不成?
那小太监回道:“回殿下的话,正是户部新上任的那位。”
文容俯身提醒道:“殿下,是沈确,殿试新晋的探花郎,其才学胆识颇受圣上青睐。”
一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大清早的不想着上朝,来求见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闲得发慌不成?
谢祈安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无碍,唤他进来罢。”她定是失心疯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那个疯子。
“是。”那小太监应声麻溜退了出去。
“殿下见他做甚?”文容有些恼,这一个二个的,无利不起早,能有什么要事。
谢祈安笑了笑,说:“咳了半宿,我也睡不着,何不见见?”
沈确既敢来,定是打好了如意算盘,可惜这算盘打错了人,她谢祈安不傻。
两人谈笑间,沈确已掀帘入了殿内,作揖道:“臣户部侍郎沈确,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连同他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件檀木箱子。
“沈大人,坐。”谢祈安遣散屋内众人,单刀直入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何故特来拜会?”
沈确似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听闻殿下爱琴,近日臣在金陵巧得一把绝世好琴,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谢祈安眼波淡淡,“大人费好一番功夫把这物件抬进来,孤岂有不看之理?”
沈确起身掀开箱盖,一把成色极佳的绿绮琴躺在箱中,谢祈安一愣,问:“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次见这东西,可在楚王府府库。御前新贵同番地王爷勾结?有意思。
谢祈安见他不说话,继续点他,“孤这一宿没睡好,困得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不必忧心,不过是个老物件,能讨您的欢心便是它的福气。”沈确抿了口茶,摊牌道:“实不相瞒,臣确有一事相求。”
“孤凭何帮你?”谢祈安漫不经心地给手上的黑猫顺毛,笑脸打量着沈确,“说来听听。”
沈确一袭素衣长衫,身形板正,面容和煦,品行才学更是没得挑,怎么看都是个骨直气清的刚正儿郎。
谢祈安以为,这样的人,当如君子,当似竹,怎会拐着弯儿来攀附储君?
那句“人不可貌相”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回殿下的话,乃臣之私事。”沈确说着又直立立跪在了堂前,“殿下放心,臣今日前来除却东宫守门的各位,无人知晓。”
这番话摆明了是在告诉谢祈安,他沈确的人嘴严,日后就算要清算今日之事谁抖落出去的,也算不到他头上,定是东宫内有鬼。
但有一点,他错了,这宫里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孤凭何帮你?早听闻沈大人刚正不阿,怎么没讨个大理寺卿当当?”谢祈安放下猫,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像是要窥出什么花儿来,“白瞎了这一脸正气。”
“殿下说笑了,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我大燕效力,哪里都是好去处。”沈确被瞅得面色通红,偏又躲不开谢祈安**裸的目光。
谢祈安没忍住,笑出了声:“愚忠,上一个这么说的,尸骨都化成灰了。说说吧,什么事?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
沈确说:“殿下的潇湘阁可有位名唤青黛的女子?”
“沈大人!这潇湘阁与孤可没有任何干系。”谢祈安突然像变了个人,匕首抵上他的脖子,手劲儿大得很,一个药罐子也能这般有劲?
她神色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吾自小长在乡野,不曾听说过什么潇湘阁,至于你说的那位姑娘……”谢祈安压低了声音,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凑他耳边轻笑道:“心上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闲话家常,从谢祈安嘴边吐出来却轻飘飘的,渗人得很,沈确早已僵硬的脊背爬满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不是。”沈确喘着粗气,垂首恳求道:“她于臣有救命之恩,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谢祈安问:“不想她死?”
沈确说:“不想。”
“沈大人是聪明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不用孤亲自教。”谢祈安语气很轻,收了匕首示意他起来,“大人这么紧张作甚?孤不吃人。”
沈确:……
是不吃人,杀人。
“御前钦点的探花郎?”谢祈安转过视线,不再看他,哄起一旁闹腾的黑猫,“沈大人,孤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沈确听了忙开口站队,“日后臣定当鞠躬尽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祈安问:“空口无凭,孤凭何信你?”
沈确一时哑然。
“见面礼孤收了,大人回吧。”谢祈安阖眸假寐,“我很期待,大人的——忠心。”
沈确俯身,“臣告退。”
殿内没清净多久,沈长策便掀帘闯了进来,“这位沈大人倒是眼熟!”
谢祈安蹙了蹙眉,只当没听见。
“沈将军,殿下在休息,不得无礼!”文容声音越说越低,那浑人早拖鞋上了矮塌,自顾品起案上的瓜果来。
“诶!”沈长策胳膊肘推了推对面的人,毫无反应,“装什么?偏到我这儿就不熟了?”
谢祈安冷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将军不懂?”
“对殿下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人,也无需懂。”沈长策皮笑肉不笑,打着哈哈,“刚刚也不知是谁用刀抵着人的咽喉,威胁人。”
“您清高。”谢祈安嘲讽道:“打蛇都知打七寸,这乱世里什么买卖好做?我不过是兑了些薄利,到了将军口中便成难为人了?”
沈长策咬牙道:“我不与傻瓜论长短。”
“时辰尚早。”谢祈安阖眼抱着猫慵懒地靠在矮塌上,轻声说:“傻瓜安静些。”
沈长策:……
初秋的阳光透过纸窗洒进屋内,暖洋洋的,映在谢祈安脸上,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倒添了几分沈长策从未见过的温和气。
沈长策第一次对眼前这人有了实感,像猫。
平日里沈长策瞧见她,总是淡淡的,像极了回京那日潇湘阁内燃的香,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又勾得人心痒痒,做事比谁都狠绝,真是蓝颜祸水。
不是?他一大老爷们儿,怎么会对男人有这种想法?
他定是被钱二那厮带偏了,果然往后还是少与傻子一处的好。
这赏着赏着,沈长策也伏在案前睡着了。
“殿下,该上朝了。”文容进来禀。
谢祈安撑开眼皮,一宿没睡的困意扰得人头疼,“嗯。”瞧见沈长策睡眼惺忪的样子,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长策不解,“笑什么?”
“没什么。”笑你好笑,谢祈安问:“今儿没佩剑?将军的傲骨跑哪去了?”
“不劳您费心,门口摆着呢!”沈长策说:“本将军就是不配剑,收拾您这儿过往的杂碎,也是绰绰有余。”
要不是文容非说什么,剑气寒,谢祈安畏寒,不缴械不让进,他才不干。
“再不走,晚了。”话音未落,沈长策已掀帘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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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晨起献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