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那句“株连九族”的狠话掷地有声,如同寒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死寂。跪伏在地的村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厮更是将头埋得极低,身体微微发抖。陈大夫捻着胡须的手僵在那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
赵无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跟随郑逸多年,深知这位年轻帝王平日里虽看似散漫,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但一旦触及底线,其决断和狠厉远超常人想象。他此刻的眼神,是赵无庸从未见过的冰冷与疯狂,为了里面那个“钦犯”,他真有可能不惜一切。
“陛下……”赵无庸还想再劝,声音干涩。
“闭嘴!”郑逸厉声打断,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向赵无庸和他身后那些手按刀柄的玄鸟卫,“收起你们的刀!所有人,退出村外三里等候!没有朕的命令,擅入者,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意,让所有玄鸟卫脊背发寒,下意识地松开了刀柄。
赵无庸脸色铁青,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强行推进。陛下心意已决,任何进一步的逼迫,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道:“臣……遵旨。”
他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学堂内室的方向,那眼神复杂难明,有不解,有忧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的愤怒。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众玄鸟卫,沉默地退出了平安村,马蹄声渐行渐远。
压迫感暂时解除,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并未消散。
郑逸看也没看跪了一地的村民,转身快步走回内室。他现在没有心思安抚任何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张床榻上。
魏祁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陈大夫施下的银针在他周身要穴微微颤动,仿佛在竭力锁住那缕飘摇的生命之火。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心紧蹙,似乎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郑逸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魏祁那只没有缠着布条、苍白冰凉的手。触手的寒意让他心头一紧,他下意识地运起内力,试图将一丝暖流渡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对魏祁体内那混乱的毒性冲撞毫无作用,反而可能加剧平衡的破坏。
他只能无力地握着那只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如同看着沙漏中的沙粒一点点流逝。
“魏祁……”他低声唤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你听到了吗?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绝不会……你欠我的,还没还清,我不准你死……”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年少时,两人在御书房偷懒,魏祁被他逼着模仿太傅走路,结果摔了个大马趴;想起了战场上,魏祁一身银甲,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回眸时那自信张扬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也想起了登基前夜,两人在屋顶喝得酩酊大醉,魏祁拍着他的肩膀说:“郑逸,以后这江山,我帮你守!”……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过往,与此刻床上这具冰冷残破的躯壳形成残酷的对比。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是因为他的猜忌?是因为朝堂的倾轧?还是因为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悖逆伦常的情感?
郑逸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不要这皇位,也不要那所谓的江山稳固,他只想要眼前这个人,鲜活地、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落月升,学堂内点起了烛火。小厮送来了饭菜,郑逸看也没看。陈大夫每隔一个时辰便进来查看一次,每次都是摇头叹息。
“陛下,周先生……魏帅的脉象,越来越弱了。”陈大夫最后一次查看后,声音沉重,“那口吊着的气,怕是……撑不到天亮了。”
郑逸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着魏祁的手收紧,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魏祁毫无血色的脸,眼中布满了血丝。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他不信!
他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他连死人都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一次,难道这次就真的无能为力?
就在绝望如同潮水般即将将他淹没之际,窗外,极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笛声。
那笛声悠远、空灵,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穿透寂静的夜空,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郑逸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这笛声……很熟悉!三年前,魏祁“死”后不久,他在宫中恍惚间似乎也听到过类似的笛声,当时只以为是幻听!
陈大夫也听到了笛声,他浑浊的老眼里骤然爆出一抹精光,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是……是那位!是那位高人的笛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床榻上,魏祁一直毫无反应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些许,原本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竟然稍微平稳了一点点!
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对于时刻关注着他的郑逸和陈大夫来说,无异于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他有反应了!”郑逸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是笛声!这笛声似乎在安抚他体内躁动的毒性!”陈大夫激动地说道,“陛下,那位高人定然就在附近!他或许……是为此而来!”
郑逸豁然起身,冲到窗边,极目远眺。夜色浓重,山林寂静,除了那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天外的笛声,看不到任何人影。
但他确信,那位神秘的高人来了!为了魏祁而来!
他心中瞬间燃起了巨大的希望,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运起内力,朗声说道:“前辈!晚辈郑逸,恳请前辈现身,救他一命!无论前辈有何要求,晚辈无有不从!”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帝王的威严和真切的恳求。
笛声依旧悠悠,没有回应,也没有停止。
郑逸屏息等待,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终于,在笛声某一个婉转的尾音之后,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却又缥缈得抓不住来源:
“痴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声音……郑逸浑身剧震!这声音他记得!虽然只听过一次,却刻骨铭心——正是三年前,他在魏祁空荡荡的牢房里,听到的那个告诉他“人已不在,各自安好”的神秘声音!
“前辈!”郑逸再次喊道,语气更加急切,“当年是晚辈之错!千错万错,皆在我身!求前辈慈悲,再救他一次!”
那苍老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笛声也随之一顿。然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了然:
“他命不该绝,三年前是,如今亦是。但生机一线,需得以命换命,以龙气镇毒。你……可愿意?”
以命换命?以龙气镇毒?
郑逸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愿意!如何做?请前辈示下!”
“散去你三成内力,化为至阳龙气,渡入他丹田气海,强行镇压暴走的阴毒。过程凶险,你内力损耗巨大,且有被余毒反噬之险,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性命不保。你,可想清楚了?”
散去三成内力?武功尽废?性命不保?
这些代价,任何一个对于帝王而言,都是难以承受之重。内力是武者的根基,龙气更是关乎国运(虽属玄学,但帝王皆信)。若他内力大损,武功尽废,如何压制朝堂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如何守护这大周江山?
然而,郑逸的脑海中,只有魏祁那双在夕阳下染血却依旧清亮的眸子,只有他气若游丝地说出“二十万……”时的悲凉。
江山?权势?与眼前这个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朕,愿意。”他平静地说道,甚至用上了帝王的自称,以示决然。
“……好。”那苍老的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按我说的做吧。”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对郑逸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痛苦与煎熬。
在神秘声音的指引下,他盘膝坐在魏祁身后,双掌抵住其背心要害。他需要极其精细地操控自身内力,先将精纯的帝王龙气剥离出来——这过程如同抽丝剥茧,伴随着经脉撕裂般的剧痛。然后,再将这至阳至刚的龙气,一丝丝、小心翼翼地渡入魏祁那如同废墟般破碎的丹田气海。
魏祁的身体冰冷如坠冰窟,而郑逸渡入的龙气则灼热如烈阳。冰与火的碰撞在魏祁体内激烈进行,他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嘴角不断溢出黑红色的毒血。
郑逸看得心如刀绞,却不敢有丝毫分神,只能更加专注地控制着龙气的输入。他能感觉到自己苦修多年的内力在飞速流逝,经脉因过度负荷而阵阵刺痛,额头冷汗涔涔,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
但他咬牙坚持着,目光始终牢牢锁在魏祁的后背上。
小厮和陈大夫守在门外,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痛苦闷哼(有时是魏祁的,有时是郑逸的),感受着那忽冷忽热、令人心悸的气息波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郑逸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需要散去的龙气内力。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在地,勉强用手撑住床沿才稳住身形。
而床上的魏祁,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挣扎后,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悠长而平稳了许多。他脸上那骇人的死灰色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苍白,却隐隐有了一丝生机。最明显的是,他周身那些银针,不再剧烈颤动,变得安稳下来。
陈大夫急忙进来查看,搭上魏祁的腕脉,良久,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几乎虚脱的郑逸激动地道:“陛下!成了!毒性暂时被压制住了!魏帅……他撑过来了!”
郑逸闻言,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内力损耗带来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床上的魏祁,那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蝴蝶振翅,带来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