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即在魏祁那冰冷而威严的目光逼视下,再次流动起来。将领们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军情汇报上,只是那汇报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郑逸站在魏祁身侧,距离最近,能清晰地看到他撑在桌案上的手臂在微微发抖,那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他背对着大部分将领,只有郑逸能看到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的汗珠,以及他每次呼吸时,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明显的、来自胸腔深处的滞涩与痛苦。
但他始终没有倒下。他就那样站着,像一枚钉死在战场上的旗帜,纵然千疮百孔,旗帜本身却未曾弯折。一道道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指令,依旧从他苍白无血的唇间吐出,精准地操控着远方血肉横飞的战场。
时间在厮杀声和不断传来的战报中缓慢流逝。左翼敢死队以巨大代价成功炸毁了南疴的一处指挥节点,右翼主力趁势强攻,撕开了瘴疠谷外围的一道防线。胜利的天平,似乎在一点点向大周倾斜。
然而,魏祁的身体,也如同风中残烛,火光愈发微弱。
在一次短暂的战事间隙,他终是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向后跌坐在椅榻上。他闭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哑声,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连嘴唇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只剩下一具被冰封和剧毒侵蚀的空壳。
“魏祁!”郑逸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半跪在他面前,想去探他的脉搏。
魏祁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涣散后的强行凝聚,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他挥开郑逸的手,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无力,但态度却依旧坚决。
“……水。”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郑逸立刻将一直温着的参水递到他唇边。这一次,魏祁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郑逸的手腕,那触感让郑逸心头一颤——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喝了几口水,魏祁似乎缓过一口气,他推开杯子,目光再次投向沙盘,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谷内……核心区域,有异动。传令……前锋……放缓推进,派出……玄鸟卫……精锐小队,先行……探查。”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气息又有些不稳,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急促地喘息。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到了极限。
“你不能再……”郑逸的话说到一半,在对上魏祁骤然睁开的、冰冷而执拗的眼神时,戛然而止。那眼神里写着清晰无比的字句: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我自己去。
郑逸死死攥紧了拳,指甲深陷掌心。他明白,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只会消耗魏祁更多的心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沉声将魏祁的命令传达下去。
命令被迅速执行。一队最精锐的玄鸟卫如同鬼魅般脱离主战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瘴疠谷深处那被浓郁瘴气和诡异寂静笼罩的核心区域。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帅帐内只剩下魏祁压抑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郑逸守在一旁,目光紧紧锁在魏祁身上,生怕一错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会彻底熄灭。
约莫一个时辰后,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玄鸟卫浑身狼狈,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冲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骇。
“陛下!魏帅!”玄鸟卫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谷内核心……发现一座巨大祭坛!祭坛周围……全是……全是东凌军将士的……尸骸!他们……他们都变成了疴人!被……被某种邪术束缚在祭坛周围,如同……守卫!”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一直强撑着的魏祁猛地坐直了身体,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晕厥。他用手死死抓住胸口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是震惊,是滔天的愤怒,是刻骨铭心的悲痛,几乎要冲破那“冰魄护心丹”的封锁!
东凌军……他的东凌军!他那些曾经鲜活、与他并肩作战、最终却不明不白葬身南境的弟兄们!他们的尸身,竟然被如此亵渎!炼制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怪物,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成为敌人利用的工具!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泣血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魏祁紧闭的牙关。他猛地喷出一口黑红色的血液,那血液落在地上,竟隐隐散发着寒气,其中还夹杂着丝丝蠕动的黑气!
“魏祁!”郑逸肝胆俱裂,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一次,魏祁没有推开他,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郑逸怀中,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那冰冷的体温,此刻竟让郑逸觉得烫手。
“祭坛……中心……是什么……”魏祁靠在郑逸肩上,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那玄鸟卫强忍着恐惧,继续汇报:“祭坛中心……是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浸泡着一个……一个像是……活着的……东西!看不清具体形态,但散发着……非常邪恶强大的气息!周围……还有南疴的大祭司和……几个穿着……穿着我大周官服的人!”
大周官服?!
郑逸和魏祁的瞳孔同时骤然收缩!
内奸!果然是朝中内奸与南疴勾结!东凌军的覆灭,疴人的出现,这一切的源头,竟然就在那里!
魏祁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带我去……我要……亲手……宰了他们……”
“你现在的样子怎么去!”郑逸低吼着,用力按住他,“你会死在那里的!”
“那就……死在那里……”魏祁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疯狂取代,“和弟兄们……死在一起……也好过……苟活……”
“我不准!”郑逸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恐慌,“魏祁!你听着!你是大周的统帅!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那些死去的弟兄,他们等着你为他们昭雪!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报仇!才能让他们安息!”
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魏祁濒临崩溃的心神上。
活着……报仇……昭雪……
这几个字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荡,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亮了一丝微弱的火星。
他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只是靠在郑逸怀中的身体,依旧冰冷而僵硬。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在苍白得透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许久,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点头。
“……好。”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重新睁开眼时,眼底的疯狂和绝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决然。
“调集……所有……能调动的……高手。”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异常的平稳,却比之前更加冰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随我……直捣……祭坛。”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征程。无论成败,他都无法再走出那片被诅咒的山谷。
郑逸看着他那双仿佛看透生死、再无波澜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他阻止不了。这是魏祁的宿命,也是他必须完成的救赎。
“朕,与你同去。”郑逸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这一次,魏祁没有反对。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郑逸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尽的话语,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传令……”魏祁再次开口,开始部署这最后一战。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他将剩余的兵力如何牵制外围敌军,如何接应,如何在他……之后,稳住局势,条分缕析,安排得明明白白。
仿佛,他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平静地为之做好了所有准备。
当最后一道命令发出,魏祁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他靠在郑逸怀中,再次闭上了眼睛,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那“冰魄护心丹”的药效似乎也在加速流逝,他的身体不再仅仅是冰冷,更开始散发出一种……凋零的气息。
郑逸紧紧抱着他,感受着那生命力的飞速流逝,眼中一片血红。
他抬起头,看向帐外那被瘴气笼罩的、如同巨兽张口般的瘴疠谷深处。
那里,是真相,是仇恨的终点,也或许,是他怀中这人……最终的坟墓。
他抱起魏祁轻得可怕的躯体,一步步走出帅帐。帐外,以赵无庸为首的数十名最强玄鸟卫,以及军中挑选出的武道高手,已然肃立等候。所有人看着陛下怀中那苍白如纸、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眼中皆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敬畏,有悲恸,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出发。”郑逸的声音不高,却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的行进。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如同利剑般,刺向瘴疠谷那最终的黑暗核心。
而伏在郑逸肩头的魏祁,在颠簸中,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了眼睛。他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散发着浓郁血腥与邪恶气息的谷地,冰封的眼底,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湮灭。
只剩下一片,与敌偕亡的、冰冷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