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庸的声音如同惊雷,炸破了室内凝固的冰层,也暂时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郑逸骤然转身,脸上残余的苍白被帝王的冷厉迅速取代。南境告急!这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他沉湎于个人情感的头脑。他是皇帝,是大周的天子,边境安危,江山社稷,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
而床榻上,一直闭目仿佛置身事外的魏祁,也在听到“南疴国大军异动”时,眼睫猛地一颤,那双沉寂的眸子倏地睁开,锐光一闪而逝,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未能逃过郑逸的眼睛。
——他终究,放不下这江山,放不下他曾守护的百姓。
郑逸深深看了魏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有无奈,也有了一丝决断。他没有再试图解释什么,只是沉声道:“你好生休养。” 说罢,转身大步而出,帝王的威仪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尽管内力损耗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那挺直的脊梁,已撑起了万里河山的重量。
魏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门帘落下,隔绝了视线。他缓缓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翻涌的内心。南疴……那些不死的怪物,终究还是卷土重来了吗?平安村的遭遇,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学堂外,赵无庸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加急军报。他低垂着头,不敢看郑逸的脸色,但紧绷的身体显示出事情的严重性。
郑逸迅速拆开军报,一目十行。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发阴沉。
军报上言,南疴国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在短时间内集结了数万大军,其中混杂着大量那种被称为“疴人”的不死怪物,刀枪难伤,唯有击其左肩方可彻底灭杀。边境守军措手不及,连失三座边城,死伤惨重。敌军兵锋直指大周腹地,南境全线告急!守将恳请朝廷速发援兵,并寻求应对疴人之法。
“数万大军……大量疴人……”郑逸捏着军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在平安村与疴人的遭遇战,那些不知疼痛、不畏死亡的怪物,若成建制地出现在战场上,对普通军队而言,将是毁灭性的打击。难怪边军溃败得如此之快!
“陛下,”赵无庸抬起头,语气沉重,“情况危急,朝中几位将军已紧急议事,但……对疴人知之甚少,恐难有良策。且朝中……因陛下离京日久,已有些不安分的声音……”
郑逸冷哼一声,眼中寒光凛冽:“不安分?正好,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此时跳出来!”
他沉吟片刻,快速下令:“赵无庸,你立刻带朕手谕,八百里加急传令:一,命镇南将军部就地固守,依托城池,尽量避免与疴人野战,全力探查疴人弱点及应对之法;二,命兵部即刻调集京畿三大营、并北方边军精锐,火速南下驰援;三,着钦天监、太医院,联合民间奇人异士,全力研究克制疴人之法,若有进展,即刻飞马传报!”
“臣遵旨!”赵无庸领命,立刻起身安排。
郑逸站在原地,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山脉,目光深邃。他知道,光靠这些还不够。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需要他回去坐镇弹压。但南疴和疴人的威胁,根源未明,寻常军队难以应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那扇轻掩的学堂木门。
里面那个人,曾是大周的战神,是对南疴作战经验最丰富的统帅,更是目前唯一与疴人正面交锋并找到其弱点的人。他的智慧和军事才能,无人能及。
可是……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时,陈大夫从学堂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对郑逸低声道:“陛下,魏帅……他方才问了南境的情况。”
郑逸心头一动:“他怎么说?”
“他没多说,只是听完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让老朽将之前他绘制的一些关于疴人习性、弱点的草图找出来。”陈大夫顿了顿,补充道,“老朽观魏帅神色,虽依旧虚弱,但眼神……已与先前不同。”
郑逸明白了。魏祁终究无法坐视不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和军事天赋,在国难面前,压倒了个人的恩怨情仇。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转身,再次走进了那间充斥着药味和沉重过往的屋子。
魏祁靠坐在床头,手中正拿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木炭简单勾勒着疴人的形态,旁边标注着“左肩为核”、“惧雷雨(实惧水?)”、“嗅觉灵敏,尤嗜血腥”等字样。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魏帅。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向去而复返的郑逸,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军报看完了?”魏祁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冷静的穿透力。
郑逸点头,在他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再绕圈子:“情况很糟。疴人成群出现,边军无法抵挡。朝廷需要应对之法,更需要……一个能统帅大军、克制疴人的将领。”
魏祁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郑逸继续道,语气郑重无比:“魏祁,朕知道,三年前是朕负你。东凌军二十万冤魂,是朕之过,亦是朕此生无法偿还之债。朕不奢求你原谅,但今日,朕以大周天子、以万里江山、以千万百姓的名义,恳请你——”
他站起身,对着床上的魏祁,竟是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揖礼!
“——出山,助朕,平定南疴之乱!”
这一拜,重若千钧。抛弃了帝王尊严,放下了个人恩怨,只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厮和陈大夫早已惊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魏祁看着面前弯下腰的皇帝,看着他那即便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为了江山百姓而折下,心中那座冰封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恨吗?恨。
怨吗?怨。
可当外敌入侵,山河破碎的阴影笼罩下来时,那些个人恩怨,在国仇面前,似乎都显得渺小了。他魏祁,终究是魏家的子孙,是曾发誓守护这片土地的军人。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东凌军将士们一张张鲜活的脸庞,闪过平安村村民期盼的眼神,闪过南境可能正在遭受蹂躏的百姓……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与决然。
“我可以去。”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有三个条件。”
郑逸直起身,目光灼灼:“你说。”
“第一,重查东凌军一案。我要一个水落石出,我要那二十万将士,沉冤得雪!”魏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
“准!”郑逸毫不犹豫,“朕即刻下旨,重启调查,由你信任之人主理,朕绝不干涉!”
“第二,”魏祁的目光扫过郑逸,“此番出征,我只挂虚职,不要任何实际官衔。一应战略决策,由我定夺,朝廷不得掣肘。所需人员、物资,必须全力保障。”
这是要绝对的军事指挥权。郑逸看着魏祁那双恢复了神采的、充满自信与威严的眸子,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年轻统帅。他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发挥魏祁最大的能力。
“准!朕赐你天子剑,南境一切军政要务,皆由你节制!违令者,先斩后奏!”
“第三,”魏祁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依旧绵软无力的手腕上,声音低沉下去,“我如今的身体状况,陛下清楚。我需要时间恢复,也需要……‘它’的帮助。”
他没有明说,但郑逸瞬间明白,他指的是体内那几种维持他生命的剧毒,以及那位神秘高人可能提供的帮助。没有一定的实力,上了战场也只是累赘。
“朕会倾尽太医院和天下资源,助你恢复。至于那位前辈……”郑逸沉吟道,“朕会设法寻找。”
魏祁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三个条件,郑逸全部答应,态度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让他心中那丝为国而战的信念,稍稍安定。
“既如此,”魏祁掀开身上的薄被,试图下床,虽然动作依旧艰难,但那意图却无比清晰,“给我地图,还有所有关于南境和疴人的情报。”
“你的身体……”郑逸下意识地想阻拦。
“死不了。”魏祁淡淡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魏帅的强势与笃定,“时间不等人。”
郑逸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历经磨难、从灰烬中重生般的坚韧与光芒。他知道,那个曾经的大周战神,正在归来。
“好!”郑逸不再犹豫,转身对外吩咐,“立刻将南境舆图及所有军报文书,全部送到这里来!”
接下来的日子,平安村这个偏远的学堂,俨然成了临时的南境军事指挥中心。
魏祁虽然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但他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一张巨大的南境地图被铺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敌我态势。所有送达的军报,他都一一过目,分析研判。
他根据疴人的特性,提出了数条针对性的战术:利用河流、水网布置防线;制造大型陷阱,集中攻击其左肩;组建精锐小队,配备特制钩索兵器,专司破坏疴人左肩核心;甚至提出了利用噪音、特定气味干扰疴人感知的设想……
他的思路清晰,策略精准,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郑逸在一旁听着,心中震撼不已。魏祁的军事才华,并未因三年的沉寂而褪色,反而因经历的苦难和与疴人的直接交手,变得更加老辣和…不择手段。一些战术堪称狠厉,为了胜利,可以牺牲局部,但无疑是对付那些怪物的有效方法。
同时,魏祁也在陈大夫的协助下,开始尝试性地调动体内那微薄的真气,并服用一些温和的固本培元药物。过程依旧痛苦,但他都咬牙忍了下来。偶尔,在深夜,那神秘的笛声会再次隐约响起,仿佛在无形中安抚着他体内躁动的余毒,助他稳定心神。郑逸几次试图追踪,却都无功而返,那高人仿佛融入了夜色,不留痕迹。
十日后,魏祁已经可以在旁人搀扶下短暂下地行走,脸色也好了不少。而朝廷调集的先头部队,也已抵达平安村附近驻扎。
是夜,烛火摇曳。
魏祁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向一个名为“落鹰涧”的险要之地。
“这里,是疴人大军北上的必经之路,地势狭窄,易守难攻。我欲在此设伏,利用涧水与火攻,先挫其锐气。”魏祁的声音沉稳有力。
郑逸看着地图,点了点头:“此计甚妙。但疴人主力未明,需派一支精锐前出侦察,摸清敌情。”
“我去。”魏祁淡淡道。
“不行!”郑逸断然拒绝,“你身体还未恢复,太过危险!朕派玄鸟卫去!”
魏祁转头看向他,眼神平静:“玄鸟卫擅暗杀刺探,但不通军阵,不悉疴人习性。唯有我亲自去,才能最快摸清虚实,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是统帅,岂有躲在后面的道理?况且……”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依旧缠着布条的右手,“有些旧账,也该去收一收了。”他怀疑,南疴此次异动,与三年前他遭遇的祭祀,以及那个诡异的蛇神母体,恐怕脱不了干系。那个被他埋掉头颅的疴人将领身上的伤疤,如同梦魇,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
郑逸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无法阻止。他了解魏祁,一旦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改。
“……朕与你同去。”郑逸沉默片刻,说道。
魏祁挑眉看他。
郑逸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决:“你是统帅,不容有失。朕虽内力未复,但护你周全,尚可尽力。况且,朕也想亲眼看看,这南疴国,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他的风险。哪怕是以帝王之身亲涉险境。
魏祁看了他半晌,最终,没有反对。
“随你。”
第二日清晨,一支由数十名玄鸟卫精锐和魏祁、郑逸组成的侦察小队,悄然离开了平安村,向着南境深处,那片被战火和诡异笼罩的土地,疾驰而去。
等待他们的,将是未知的危险,和三年前未尽的谜团。而他们之间那破碎的关系,也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迎来新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