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荒草丛生,乱石遍布。章予踏过几块松动的石头,挥开扰人的飞虫,在一座废弃凉亭里发现了躺在石椅上不知是否睡着的无尘。
“鬼也需要睡觉吗?”她问道。
她看见他嘴角微微抽动,却未作回应。章予便学着他之前的语气说:“过时不候。”这话终于让他悠悠睁开双眼,将遮在眼前的袖子放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弯腰站在她面前。
章予如今对这般神出鬼没已习以为常,问道:“不是要教我吗?”
“是啊,”他语气轻松,“玩个游戏,追上我就告诉你规则。”
话虽如此,言外之意显然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训练她的功法。章予也不点破,正要回应,却发现他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已经开始了。”他这样说。
起初他速度不快,章予用轻功便能跟上。短短几日,她的轻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至少逃跑不成问题。然而这鬼踪步,只要稍一运功,她便头晕目眩,眨眼间他已在里许之外。她只好强忍恶心勉力追赶,依旧使不出鬼踪步,只能以更快的轻功追击。
如此又行数里,天色渐暗,连月光也被乌云遮蔽。章予越发看不清脚下道路,凭感觉判断应该已经离山,却也不像街市所在,心中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想起殷子夜的通知,说要关她和无尘禁闭,不许二人下山,而此刻他们恐怕已在山下数百里之外。
“这是要去哪儿?”她远远喊道,无尘却没有回应。或许他没听见,但章予也没再前进。无尘虽不理会,却仿佛远远察觉到她停下。
他似乎转过身来,因为章予看见他剑柄闪过一道青光,如萤火般在漆黑荒地中亮起。青光?无尘的剑不是通体白玉般洁白吗?
“我跑不动了!”她大声喊道,“你要玩什么游戏就直说吧。”
远风似乎送来一声轻笑,她不能确定,或许只是风吹荒草的声音,抑或是这莫名的恐惧让她产生了幻听。
下一秒,一道剑光突然袭来,她下意识闪避,脚下踩到碎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还未爬起,无尘已出现在面前。“你又要玩什么把戏?”她试探道。
“你已经猜到了吧,何必装模作样?”章予看不清眼前这个无尘的表情,但声音确实是他。方才在后山所见,也完全是无尘的相貌。这世上竟真有人精通易容之术?
“你不是无尘?”她笃定道,同时想趁隙起身,却被“无尘”一脚踩住。他用了十分力气,章予竟挣脱不得。
“我听说你是个废物,”“无尘”笑着说,“起初还不信,见过试过之后,才能确定,你果然是个废物。”他笑得猖狂,章予纵有万般不服,此刻被踩在脚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如他所言是个废物。
苍天神明,列祖列宗,三水小作,师父无尘。看着他的剑刺下,章予在心中默念:我还没在江湖闯出名气,就要……
这一瞬间,她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是啊,她还未在江湖中闯出名堂,甚至没学到真功夫、真本事。那么多人在等着她,她也在等着自己。要变强啊章予,要变强啊。
突然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她已身在“无尘”身后一里处。
成功了?鬼踪步?
那“无尘”似乎也惊讶了一瞬,剑招落空。但他身形丝毫不乱,显然没把这插曲放在眼里。他也会鬼踪步,而且远比她熟练。
这样你追我逃终非长久之计,尽管章予竭力想往山中行进,却因夜色太暗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如此死局,她不能再被动下去。既然他不是无尘,在扮演过程中就必有破绽。若今日能侥幸活命,她定要带着今夜所见,查明他的真实身份。
“怎么不动了?”他的声音传来,“你的内力就只有这么点?他们都说你天赋异禀,我看也不过如此。”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沉默,更不能露怯。“是吗?”她强装镇定,“还要谢谢你让我学会鬼踪步,日后江湖再见,也叫你一声师父如何?”
“无尘”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又笑起来:“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
他边说边向她逼近。章予强忍住逃跑的冲动,定在原地死死盯着他的动作。这次她看清了,虽然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步法,但他用的确实是一种她没见过的轻功,并非鬼踪步。他不会鬼踪步——她立刻得出这个结论。
既然如此,他未必能赶上她。若是她快他几步,或许还能抓住破绽与他过几招。
与其继续迷路,可能越走越远,甚至落入他的圈套,不如放手一搏。保佑我,让我试试看。
她一记鬼踪步,几次尝试后已能看清途经景物。先找到一块足以遮挡全身的巨石,再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片。他果然在原地搜寻。这地方大抵没有其他藏身之处,他果然转向巨石这边。在他靠近的刹那,章予一跃而起,直取他的咽喉。
可惜她功力尚浅,他速度又快,瞬息之间只听什么东西被划开的声音。她急忙再施鬼踪步,退到几米开外。
遮蔽月亮的乌云恰好移开,她看清了他此刻的状态。“无尘”依旧气定神闲,面色淡定自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豁口,没有流血,应该只是划破了表皮。
那“无尘”站在巨石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谁给你的勇气反抗?小废物,你师父是谁,修的什么武功?”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试图套话,却被他轻易识破:“小丫头,你什么也问不出来。”
“怎么问不出来?”她悄悄取下头上的发簪——这是三水送她的生日礼物,内藏一柄小刀。她转身拔开发簪,死死握住刀柄,“这不是知道了你是个会叫人小丫头的老头子?就算不是老头子,也是个骄傲自负之人。”她故意挑衅。
果然,他面色一变:“老头子这种说法太刻板了吧。我不妨告诉你,今日你和无尘在街市上用的功法,我从未见过,特来查看。如今看来,不知是你废物,还是这功法废物。只会逃跑,算什么本事。”说着,他飞身袭来。章予看准时机身形一闪,只见他震惊地转过头来,她已出现在他左侧。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刀直刺向他眼睛。或许是她功力不够,这一击未能伤他眼睛分毫,只将人皮面具撕开个大口子,面具应声脱落。他在她看清前遮住了脸,章予听见他似乎骂了一声。
他似乎动怒了,也可能是终于愿意正眼看她。只见他扔下剑,赤手空拳再度攻来。如此看来,他修的应该是拳法或其他不用剑的术式。他应该是下了必杀之心,所以不介意她看到他的脸,正要放下遮脸的袖子。
正要行动,他却忽然抬头,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一挥衣袖,刹那消失不见。章予立刻戒备起来,四下搜寻。正神经紧绷时,忽见一道身影飘来,定睛一看,正是无尘。
他挡开她几乎下意识刺出的小刀,难得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无尘?”她不敢确定,手中仍紧握发簪。
“是我。”他叹了口气,将手贴上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吓出病来。”
为确认他是否本尊,章予上手用力拉扯他的脸。他拍开她的手,捂着脸哀嚎,幽怨道:“你没事扯我脸干什么?”说完他意识到什么,问道:“那个人可是扮成了我的样子?”
应该真是无尘无疑了。章予放下心来,几乎瘫倒在他身上。这时殷子夜出现在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没事了,师父巡查过了,他已经跑了。”见章予一副连自己也不信的样子,她拉过章予的手扯自己的脸,“这下信了吧。”
章予几乎哭出声来,紧紧抱住殷子夜,一句话也说不出。无尘在一旁插科打诨:“这不是挺好?我们一看你不在,出来找你又感觉到山下有异动,真是吓死了。”见她不理,他继续说:“你怎么活下来的?你好厉害啊章予,快给我们讲讲。”
她一边哽咽,一边迟来地感到开心,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师父,无尘,我学会鬼踪步了,我学会了!”
殷子夜轻抚她的头:“好好好,我早说过你天赋异禀,做得好小予。”无尘也很激动:“这人不仅杀不了我们小予,还让我们小予学会一门武功。”
听他这么说,章予才想起责备:“你让我来后山,自己去哪儿了?”
听到责问,他严肃起来:“方才我在后山等你,有小鬼来报说山下有两个黑衣人正要突破屏障进入山门。那两个黑衣人在山南北两方,我和师父急忙前去查看。到了之后却根本不见黑衣人踪影,山门也完好无损。再问那两个报信的小鬼,他们却十分坚持。据我所知,江湖中除了我和子夜姐,还没有人能掌握洞察鬼神的功法。但为保险起见,我们把那两个小鬼关起来了,日后还要细问。我猜是那个想伤你之人,有什么同伙,或者他会什么能极速移动的功法。”
“他会一种我不认识的轻功,速度飞快,起初我以为是鬼踪步,后来忍住恐惧观察,才发现是别的轻功。”她说罢想了想又问,“山上不是有师父建的屏障吗?他怎么进来的?而且师父不是派了鬼监视我和无尘不许下山吗?我又是怎么下去的?”
“我这屏障讲究的是气息,”殷子夜解释道,“若来人身上有我所熟悉的气息,便可入内。至于禁闭这事,你不提我都忘了。现在看来,要么是他能无形中变换自己和他人气息,要么就是他用什么办法骗过了鬼。”
“熟悉的气息?对了,他刚才问我师父是谁,修的什么武功。”章予补充道。
“这天下认识我的人很多。”殷子夜若有所思,无尘也难得沉默。
章予知道他们二人也不清楚今日来者何人,便不多问,只是暗下决心,日后修炼必要更潜心专注,早日变强。
“行了,”沉默半晌后,无尘开口,“天色不早,都回去睡吧。”
殷子夜拉着章予补充道:“师父陪你睡,你大可放心。”
“嗯。”章予点头,握紧殷子夜的手。眼前景物飞速流转,停下时已回到山中住处。
今夜好不太平,今后恐怕还有更多这样的不太平之夜。这一刻章予终于意识到,这江湖并非她口出狂言时那般好闯荡。
远山苍天,处处危机四伏,不同派系为利益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不只是毒伤三水父亲、让她父亲见点血那么简单。只要一不留神,就可能身首异处,或含恨而终。这江湖之中,做的是生死买卖。
她想起殷子夜的话:“这江湖之中,没有输赢,只有生死。未到断气一刻,谁输谁赢,尚未可知。”生死之间,若不够强,输一招就可能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她转过身看着殷子夜的睡颜。
这江湖如此残酷,又如此公平;如此虚伪,又如此真情;如此莫测,又如此坚定。
这便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