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本就不以色见音声求,自生些许不解,再见那手变换姿态,摊掌而陈,掌心唯一“执”字。
如是观怔然片刻,摇头道:“我没有所执,您这话说得实在……”
他忽噤了声。
传说释迦摩尼在成佛之前,曾是某国王子,但他有求道之心,割发修行,投身林中苦修。他想要悟透生老病死,但无论如何禅定、苦行,都不得其果,直到一点灵通醒悟,于菩提下证道,已成真佛。
即便神佛也有所执,有向道之心……但如是观没有。
他觉得无所谓,世间情缘、金土、道心等等此类,没什么不可抛却。反正众生涛沙而已,他也不过其中砾,沙砾的喜恶哀乐又有什么紧要?念念不忘,反倒不体面了。
可修行叫人放下执念,他从善如流,有什么不好?
如是观笑道:“曾经也是有的,想开了而已,谁年轻没有一意孤行的时候呢。”
那手合掌烟散去,虚空之中又满是寂静,连执字也做了尘,点到为止,不作纠缠。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坐在空荡荡寂灭中,心绪虽涌,却说不清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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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意去法尘前,洛珠嘉措与他再三确认过。心里窝着火的那位大爷当时也站在旁边,洛珠嘉措动用寺中法器为他们解了契约,常百乐已是自由身,却没像他嘴硬时说的那样头也不回地走,而是杵在洛珠嘉措屋门口,不声不响,也不挪寸步。
识海中没了这点羁绊,一时间竟还觉有几分古怪,像三魂七魄里空了什么似的。
如是观捧着酥油灯出,必经常百乐身侧,他还状若无事,莞尔一笑。
倘若常百乐只是目不斜视与他擦肩,便也不会来了。他抬眼盯着如是观,道:“你死之后,有没有尸骨留下?”
如是观想了想,“应当是会有的,可惜我并非圆满坐化,不然还能得个舍利身,受人供奉。”
常百乐:“我要那个,留给我。”
“好。”如是观应得爽快,“我尸身也勉强算件灵宝,爷若是吃下肚,即刻能得道飞升也说不定。”
“你!”常百乐怒冲冲拧了拧眉,约莫是想着都到了这份上了,何必再与如是观计较,“哼。都没二两肉,我才不要,不如拿去论斤卖了。”
他昨日掉过眼泪,今儿个眼皮还泛着红,看着可怜得紧。在僧房窄小门槛前,他们将路堵了个严实,常百乐抬眼瞥他好几回,总像哽着什么似的,欲说还止。
“要是遇到你的下辈子,我肯定先把你揍一顿。”常百乐郁闷地别开面去,“真讨嫌。”
如是观笑笑,不再跟常百乐拌嘴,躬身向洛珠嘉措谢过,捧着酥油灯去了。
恰好晨昏交逢,晴光明晃晃照,山河都盛妆相陪。寺中有金钟响彻,轰得云天都开阔,自雪山奔来的无根惠风浩然畅快,撩得衣摆都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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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芒现于眼前,已在此等候他千万亿年。
如是观心想差不多到时辰了,只消伸手碰上一碰,他便可乘风归却……说死个彻底也无妨,他不在乎,总之就是这么桩事。
但当真没有所念么?
此间无人,是他心念所成之地,外人只当他身处禅定中,自然不会打扰,况魂魄已被酥油灯引去,便是有人在他耳畔击鼓鸣钟也听不见。
那叩问发自肺腑间,压得心肠寸断、骨肉杂糅,仿佛沥尽了他的生生世世。
如是观此人好似湿衣,即便挤着拧着一滴也落不下,却还满是潮意。他的真心就是这样的东西,逼着追着也问不到,矜持得莫名其妙,像曙色里一枝薄霜,推舷便化,明朝又不动声色地访。
他抬手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阵舞动的经幡,经幡的影子在余光中流离,而常百乐回身投来一眼,澄澈如碧云天里的羊卓雍错。那时灼烫的丝缕依旧在烧,被日光朗照,不得不坦陈于前。
“我不跟你计较了。”
他剔透的目光中藏着失落的某某,又因心意而闪烁,是世间最辜负不得的眼神。
“你告诉我,他唱的什么,我便一笔勾销。”
那时如是观答“好”。
他稍顿手,袖口往下落了截,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缠裹的绷带来——如是观从前混得不怎么样,运气虽好,却未必能全身而退,难免落些伤。他倒是无所谓什么好不好看,只是怕旁人见怪,才拿绷带遮掩起来。
重叠伤痕上,缀着个突兀的手串。
乌兰花纹路斑驳错杂,蛛丝蚕线似的,在石身上铺展缠绕。
他想起来人群外常百乐凝住的脚步,执拗地不肯挪半寸,他有至率之性,从不自欺,坦诚如倾石。
又或是再远些,远在南山小镇的市桥边,水风拂过发梢,暮色于林野间喧嚣。水风轻柔扫过,故事便有了起承转合。
世间没有无因而结的果,一捧火要烧,也有薪自南山而伐。如是观知道这时候在他骨髓里魂灵里烧着的是什么了,他不必求问神佛,那是他心明知,无可点悟。
他犹豫了。
在孤意直往的险途中,他本自以为磐石,却也在终点前踌躇未前。他不畏死,不畏烟消云散,只是冥冥中有一瞬动摇,飘摇得像轻云出岫的刹那。
倘若就此离开,必定有长憾相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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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
如是观心有念生,火烧烟绕,已坏了清净。他望着眼前归宿佛光,却只是长叹一声,掸指而去,“罢了。”
虚空境碎,如是观浑身骨血嗡鸣,神魂动荡。这痛楚他早历过一遍,不过抛却从前道心,抽筋拔骨还了前缘,稚子般重头来过罢了。
他信人之一生必经辗转,不必拘泥执念要一条道走到黑。今生他还有犹豫之处,那便纵管他情劫难渡,尽可慷慨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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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熄念时,油灯已灭,屋里天光也浅,不知已是何日何时。
坐得太久,要起身也有些僵了。如是观摸到自己袖里的烟杆,安下心似的松了口气。
他推门去,久不见天日,竟觉有几分灼眼,顺手将眼镜重戴上。
比他初入时,约莫已过了好几日,寺中正是修行时辰,如是观没去打扰人家,只是弯去了后边寻洛珠嘉措。
“上师。”如是观笑道,“大昭寺法宝就是不同凡响,也不知有几日不见,竟是如隔三秋啊。”
洛珠嘉措见他没事人般找了回来,倒并不怎么意外,笑眯眯施礼,“想必这三日内施主自得一番机缘,妙哉妙哉。”
如是观不与他说闲的,问道:“上师可知道那位爷去哪儿了?寺中没寻见,可是走远了?”
“倘若是说常施主,那位今早离开大昭寺了。”
“这样啊,多谢。”如是观不觉怪,常百乐或许能在寺中多待几日,但苦修之地无聊,他可没那个耐心,如今契约解了,天南海北哪儿去不得。
那也无妨,自己无事一身轻,有的是闲工夫,还愁不能找上去么?
如是观哼着断桥借伞的曲儿,端着烟杆晃晃悠悠走了。
屋里小喇嘛疑看了洛珠嘉措一眼,用藏语问道:“您何故这样说,那位今早不是……”
洛珠嘉措捻着佛珠转了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可没骗他。唉,虽说我也知人往往不大喜欢与自己太相像的某某,但被无心针对,我也很是苦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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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门口是八廓街,这时依然热闹,转经筒骨碌碌滚过百万圈,众生也走了一轮又一轮。有人匍匐求拜,虔诚叩祷今生来世,有人抛生却死,执意往剪不断理还乱的红尘里投。
如是观心道:真是矫情。
他见天色青,云色白,佛塔檐尖上跃着金光,矮房赤瓦间窝着狸奴,人间**裸,红尘照旧奔波。如是观想,偶尔矫情一回也不错。
在不容辜负的今生里,他迈出一步,比归途更远。
“叮——”
“叮——叮——”
他愣了神,这对如是观来说已算得上难得失态,但这叫善道者哑然的时刻,些许失态也不算什么。人群弃他们而去,嗒嗒的经筒铜响远不及心声震耳,如是观仿佛又在这半刹那间失尽五识,徒留心火未歇。
那伴身而生的木剑本是被弃了的,如是观也没想要回来……他没想到会在常百乐怀里,就在这里。
“你、你不是,”常百乐不可置信地压了压自己眼皮,又挪不开眼地看他,“你怎么在这儿?鬼啊?”
如是观垂下眼,笑道:“我想着,爷还有千山万水要看,孤身行路岂不孤独?这才别了世尊,来这儿寻爷。想来缘分不尽,才叫我连弯都不必拐,抬眼就是啊。”
常百乐翘着尾巴,欺身近来打量他,甚至上手拍他背心臂膀,好半天,才笃定面前这个不算孤魂野鬼,大概还是活人。
“你……你不走啦?”
常百乐问得几乎小心翼翼,神色如何且不论,尾巴是钩似的打弯翘着,尖儿都颤。
见他这样,如是观什么好心思都收了,刻意要逗他,“走的,自然还是要走的。”
常百乐抱着剑跳开,恶狠狠道:“那你出来找我干什么,平白来讨骂,滚回你那地方去!”
如是观伸手去摸常百乐耳顶,竟没被躲开,只是遭瞪罢了。他不由得喟叹于心,无奈道:“我既出来了,哪有折回去的道理。尘身固有一死,但我上路之前,还有不少寿数未尽,不说陪爷走上一程,好歹也看得动几年山水之色。爷若是不嫌弃,把我带在身边解个闷——嫌弃也没用,我是泼皮无赖,认上了便是狗皮膏药,现在跑也迟了。”
常百乐虎脑不大灵光,反应了好些会儿,终于从如是观这番娓娓道来里找出主旨大意——他反悔了,不死了。
常百乐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他不想知道来龙去脉,那是如是观自己的事,就像他也不曾问如是观为什么如此决意,只是心有一点不甘,不甘他们的缘分轻如草芥,说抛就可抛。
其实他最好脾气,做不出恩断义绝的事,不过嘴上逞逞狠。这会儿见到如是观找来,又神气起来,将木剑塞回如是观怀里。
“哼,那也是得将功补过的。”常百乐别开面去,约莫是还矜着点脾气,不肯坦诚到丢了大爷的份,变了只猫儿蹲在如是观肩头,仰着脖子傲然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小爷就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地收了——我要去看桃花!”
如是观拢起袖子,轻快展眉,“好。”
脖上金铃晃晃响,转眼没进八廓街瀚瀚人潮中,来不及相逢叙寥,还有开春的桃花得赶趟,是万万不容耽搁的。
山如银川、水似月华,还有辽阔的春风八千里尚未看尽。来世渺远,唯有今生可聊饮一杯,醒醉无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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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文案
【真小人x伪君子】
【美貌开屏逼鸟(无贬义)x寡淡观鸟社畜】
天界有两位名声最盛的仙君:一位乃是清然仙君,为人亲善,温润如玉,君子端方,是前任仙帝托孤之臣,堪为天相,赤忱之心天地可鉴;另一位星曜仙君,是灵鹤后裔,血脉高贵,被先帝任为帝师,姿容绝世,虽脾性差些,但脸足以称绝四海。
先帝意外化道,留下孤女继任,两位仙君左右辅佐,一位天相,一位帝师。
然而——这二位实乃和离后的真道侣,陛下面前一团和气,下朝便夹棒带刺互相阴阳,严重时甚至拿笏板在朝堂互殴,吵得全天界不得安宁。
众仙家不堪其扰,向仙帝请命:不如请月老为这二位另寻良缘,以求天界清净。
仙帝思量片刻,决定让这二位喜结连理,免得祸害旁人。
于是乎月老殿前,这二位仙君一月便要出入三回,离了再合,政见不合要离,清然仙君看了别的鸟要离,午饭没放辣椒也要离,烦得月老苦不堪言。
清然仙君:昆浮此人空有皮囊,心思奸毒,德不配位,实在四海八荒第一孽畜,我与他旧事,只当是昔日眼神不好。
星曜仙君:我昆浮便是吊死月老树前,也绝不与欢雪意这等伪君子为伍,嘴脸可恶,看着便叫人作呕。
次月,二人又在月老殿前复合,众仙家已见怪不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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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叹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