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哪里受伤?”
周遭嘈杂归于沉寂后,乔望秋的声线不疾不徐地响起。
他并未转身,只是略偏过头侧向仇炤的方位。
“我……没事。”仇炤的声音虚虚地传出,三魂七魄好像仍在震惊中徘徊。
“好极了。”
乔望秋说的泰然,宽袖遮住他微微发抖的手臂。
临时的简易模式在鹧鸪幻影前就已经截止,方才那一剑,他是硬着头皮举起来的。
好险!还以为真的要在这里命丧黄泉了,差点死的比原作的“乔望秋”还早啊!
话说仇炤真的不痛吗……刚刚在乔望秋的余光里,瞥到一个夺目的黑影以及其扭曲的姿势从角落里飞出去,随着就撞出一声结结实实的巨响。
这孩子也忒要面子了!
与此同时,客栈一楼,一个步履如风的身影平地跃起,落到异动房间前的凭栏上,将屋内惨不忍睹的景象一览无余。
“这是……”
乔望秋闻声望去,只见来人背着光影,一副浩然正气的少年模样,表情十分凝重,一条素白抹额悬飘在身后。
“你是……銮剑宗弟子?”
好么,他人还没找到宜朔,銮剑宗的人先行找到他了。
少年稳步落地,向前一步:“正是。在下銮剑宗清风长老门下二弟子,沈轩,请问阁下,方才可是受了一只妖化的鹧鸪袭击?”
乔望秋:“那妖物已经跑了。少侠一路追逐到此么?”
沈轩虽飞奔而来,却不显气喘吁吁,他衣端冠正,谈吐慢条斯理:“并非。我刚刚赶到此间客栈,在下面听见了鹧鸪妖的叫声,这才发现它竟也在这里,特来察看。”
他见乔望秋单枪匹马与鹧鸪妖相斗后还毫发无伤,猜想此人必定身怀绝技,来历不凡。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乔望秋。”
闻言,沈轩错愕不已,几欲开口,瞠目结舌,忙拱手相言:“……原来是乔殿下!宗主早就吩咐过我们,只要您来,不管何时都为您大敞宗门,备好宿处,何故在此停留呢?”
一旁默不作声的仇炤终于起身,听完沈轩的话,视线又转到此时高深莫测的乔望秋身上,暗道:“他莫不是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故意耽误了行程?”
乔望秋此人嘴角总是带着点微妙的弧度,这让他看起来不论何时都笑意盈盈气定神闲——有些逼必须装,有些槽只能在心里吐:
“还能因为什么?累了呗!坐一天还不让人休息啦?!”
绝不是因为坐过站了哼唧!
他轻叹一声,仿佛自己真的很遗憾当下脚底踩的不是鸣山的青石砖一样:“柳宗主如此体贴,乔某还真是无福消受了,本无意耽搁,可惜情况千变万化,又要劳你们宗主等候一晚。”
“乔殿下的意思是,早就对鹧鸪妖的踪迹有所感应么?”
乔望秋笑而不语。
沈轩原先对这位暴虐成性的传奇教主略有耳闻,以为此人德行已经蛮横骄奢,能力自然也是尘饭涂羹,可现在看着他脸上坦荡从容的微笑和貌似深不见底的功力,又不觉生出几分拜服。
“好,闲话不多说了。”乔望秋正容,“方才你提到的那只鹧鸪妖,是否就是近日在宜朔兴风作浪的邪物?”
沈轩点点头:“乔殿下猜的没错,那鹧鸪妖昼伏夜出,神出鬼没,在宜朔害人无数,师兄弟们夜夜镇守山下,几日前才偶然见其真身……不知为何,它竟会现身在这。”
乔望秋疑道:“你对其行迹并不清楚,到底因何前来?”
这少年的嗓音与先前蒙面人忌惮的那道声音别无二致,如果不是专程前来降妖,那又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
而且,倘若鹧鸪妖真的如他所说那么厉害,又怎会被沈轩薄薄的一句话吓得慌忙流窜?
最可疑的是……
乔望秋回想起刚刚刺中蒙面人左肩的那一剑。
那人为什么丝毫不躲?
“我——”
“啊呀呀——!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轩刚开了个头,店小二痛心疾首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地传到楼上三人耳朵里。
乔望秋呆若木鸡.JPG。
那店小二大老远就看见二楼的门不翼而飞,“哒哒哒”边跑过来边吊着嗓子喊,声音百转千回如泣如诉,他刚想进屋,却发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直立在废墟前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真响。
真衰。
东墙破的那个大窟窿一直漏风,一阵阵地刮起在场几人的衣袍,一时间,谁也没再作声。
“……店家。”乔望秋自认作案者之一,马上就打算认罪并赔偿。
这时,一边的沈轩似乎看到了什么,“哎”了一声,然后向那一片狼藉凑近。
那里蹲着个背影鬼鬼祟祟的人,像是以为没人会在意他,于是旁若无人地奋力扒拉那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很显然是在找什么。
寻物者听见沈轩的声音蓦然转过头——那张脸,赫然是刚刚来送饭的“小厮”。
这“小厮”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被眉清目秀的沈轩吓得魂不守体,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大侠啊!饶命啊!”
“砰!”无独有偶,旁边屋里突然大汉决堤了似的,闹哄哄地挤出来一群人,一人一张嘴,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啊!”
乔望秋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这是干什么?!乱成一锅粥了!喝着都烫嘴!
*
一刻钟后,客栈大厅的一张木桌旁,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罚站似的,把唯二坐在板凳上的乔望秋和沈轩围了起来。
乔望秋被这密不透风的多重高墙堵得根本喘不过气,一只手撑在桌子上,闭眼扶额,假装无语凝噎。
再看沈轩,他手里正拿着几十张黄纸符箓,也不说话,就盯着纸符沉思,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看得出来在极力克制怒意。
——能不生气吗?这符箓原是銮剑宗弟子们受命挨家挨户贴给宜朔百姓的驱邪符,今夜却离奇地失踪了一大部分,想一探究竟的沈轩这才一路探查符箓灵力踪迹来寻,结果发现,是这群途经宜朔的脚夫胆大包天利益熏心,等人家师兄弟们费劲巴拉贴好后,又不嫌麻烦的挨家挨户撕下来了,打算以此牟利。
名门正派的辟邪符,可不是普通人想要就能有的,但对这群人来说,宜朔简直就是个批发厂。
乔望秋瞟了一眼沈轩,感觉他头上好像冒起屡屡白烟。
“二位大侠,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吧!”
“我们要是早知道那邪祟不是谣传,有多少胆子都不敢动啊!”
这话倒是真的,他们是在听了店小二对人皮的云云后才知晓宜朔妖物并非虚情,正巧又偷听到乔望秋明日就启程宜朔,于是找个人伪装成小厮去送饭,趁机把这些不义之财塞给乔望秋,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得亏提前发现了,不然明日乔望秋在銮剑宗正殿,从兜里掏出一把人家费心费力贴好的辟邪符算几个意思?
挑衅吗?
“……万一出了事,你们知错的再‘真’有用么?能担得起这个责?”沈轩沉吟片刻,还是没忍住愠色。
他叹了口气,又慢吞吞把那一沓辟邪符收好。
“都是我们不好!真是掉钱眼儿里了,这回记住了,那纸符一碰就掉经不起撕扯,我……我们以后保准看都不敢看了!”
一旁的乔望秋差点笑出来。
这人也太会说话了,跟直接说贴符箓的人玩忽职守、浑水摸鱼有什么区别?
果然,沈轩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乔望秋,应该也是觉得丢人,说:“罢了,也不全是你们的错,说到底还是我们的疏忽。”
“但像这种事,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一旦发生意外,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闻言,众人忙嗯着啊着边嘟囔着“真是个大好人”边脚下生风地溜走了。
这下,好不清净,人多的时候满屋的桌凳也跟长了腿乱窜似的错觉,当下总算有种它们是死物的实感。
沈轩掀袍拱手,冲乔望秋一行礼:“对不住乔殿下,我身为銮剑宗二弟子,平日对师弟们教律不严,犯下如此大忌,实在不可理喻,让您见笑了。”
“不用找补,人要偷懒,你长三头六臂都拦不住。”乔望秋单手支颐,坐的稳稳当当,笑眯眯地说,“我不一定给你们宗主告状。”
他看向沈轩:“比起这个,你不觉得这邪物今夜的行迹很奇怪么?若是为了吃人□□,舍近求远不合常理;若是因为畏惧你们銮剑宗,想要转移阵地以求生路,更是无稽之谈。”
沈轩愣了一下。
乔望秋这才觉得话有些不妥,尴尬道:“嗯,我不是瞧不起你们。”
“晚辈明白。”沈轩年轻,脑子里的神经互动得很迅速,“它但凡对我们有一丝忌惮,也不会在宜朔盘踞到现在。”
“正是。”乔望秋欣道。
他直起身,忽然瞥见二楼凭栏上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尖。
仇炤原本被乔望秋嘱咐没事儿别出来晃悠,有事儿就声情并茂地大喊三遍“教主护体”,可他一个人待在刚事发过的屋子里,难免浮想联翩……
再说了,就这屋子想关住他?
门都没有。
乔望秋很快移开了视线,没让沈轩注意到他的走神。
仇炤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毫不隐秘地蹲在二楼木栏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乔望秋,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发现,又有点失落于自己隐藏得这么巧妙,盯着盯着慢慢就变成了坐在地上,再没一会就悻悻然回屋了。
乔望秋逗小孩逗得很开心,下一刻又把心思放回到正事儿上。
“我想,今夜那妖物来这里,无关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知道你会来。”
沈轩感受着宽袖里成堆的符箓若隐若现的灵力,心下忒忒:“而我是为了拿回这些驱邪符。”
谁会怕被发现这些能被轻而易举揭下来的符纸?谁又会无惧当地权势浩大的銮剑宗?
乔望秋感觉撕开了一个惊天大秘密,然而他一不能惊呼二不能将细思极恐显形于色,硬绷着一脸天崩地裂我无所谓的表情,快要憋出内伤。
良久,沈轩都没作声,他只是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些日子因鹧鸪妖丧命的百姓。
乔望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之后,别打草惊蛇。”
沈轩一抬头,好像无数怒火都让他这一巴掌拍散、沉淀,只留下理性的部分。
虽然才短短相识几盏茶的时间,沈轩对乔望秋的信任已然稳稳建立起来,这位乔殿下身上自然的亲切感,让人不自觉放松一切警惕。
“晚辈知道了,多谢乔殿下提醒。”
“好了,想必宜朔现在的形势不允许你在外耽误太久吧?既然符纸已经拿到,快些回去吧,省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轩:“好,那乔殿下您……”
乔望秋:“我明日早些时候跟你们宗主会面。”
沈轩不再说别的,兜好符箓,仙儿似的飞走了,临走前还帮乔望秋结清了客栈的修缮费,看店老板乐不可支的样子就知道,银子显然给多了。
乔望秋不禁感叹,不管是古今中外还是现实奇幻,年轻人总是在钱的问题上犯傻……不,特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