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总说,江湖百态虽绚烂多姿,但也总藏生杀之机。
既有许多义薄云天,苦练一身登峰造极的武学,只为匡扶正义的侠士。也多的是胸无侠义,只会持械斗勇之辈;多的是贪财好色,且又居心叵测之徒。
故而在江湖闯荡,拥有能察杀机的直觉不可谓不重要。
“在外当切记,‘心明’往往比‘眼明’更为重要。”
当初付浩然要动身前往宁泗村,掌门师父唯一给的嘱托,就是这一句。
他从不惧周温文的黑脸,是因为他心中清明,能感受到对方于他,全无半点恶意可言,并且纵然脸上冷冰冰又凶巴巴,但实际上还会给他小零食吃。
可有的人……
付浩然定定望向轿车后头的人。那是一位中年男人,半躬着腰,穿着乳白色衬衫,与付熙他们平常穿的相似,却老旧许多,外头套了件麂皮绒夹克,戴了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个烤红薯在吃。
眉眼和善,又斯文整洁,像电视里播的乡村教师。
他混迹在人群中全不显眼,简直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过路人。
可付浩然就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浓厚的——戾气,堪比他曾见过的杀人如麻的魔教教众。
转瞬间,星点锋芒闪过,又极快被藏匿了起来,只在付浩然漆黑的眼眸里留下一阵光影。
“他有,有刀。”他心下一紧,抬手拉住付熙的袖口。
“什么刀?”
付熙侧了下身,好奇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入目基本是来往送小孩上学的家长,和三两过路的行人,并没有看起来奇怪的人,更别说是刀了。
“是不是看错了呀?还是说浩然想要新的玩具了……”他早就习惯付浩然三天两头就冒出点古怪的话来,只当是他又有什么专属于孩子世界的奇思妙想,压根没当回事。
就在此时,那男人身前的黑色轿车门打开了,里头慢吞吞地走下来一个瘦小的人影。
“小纪!”付浩然下意识喊了一声。
同时动作也不带落下,他踩着匆忙的步子,往纪寒的方向跑去。
付熙知道付浩然很喜欢他的这位同学加邻居,以为他是想快些与纪寒一块玩,左右看了眼交通,见没什么问题,便缓了几步停在了后头,无奈地摇头一笑。
“唉,有了同学都不记得爸爸了。”
纪寒刚下车,还没能把书包背好,就见付浩然杵在自己面前,神情一反既往,带着严肃,兀自拽住他的手腕,想带他赶紧一道往前走。
他被拉得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到地上,不由升起些许不悦。
纪寒试图甩掉付浩然的手,皱眉问道:“你做什么?”
先前不止一次的嗑脑袋教训让付浩然总算明悟过来,他今时不同往日,已然失去从前灵活有力的躯体,甚至有时走路都会走不稳,即便每日勤修也不是短时间内能练回来的。
他不算一个行事有多小心谨慎的人,此时更是急得话都能说清了:“上学!”
作为身高不过一米出头的小崽子,即使步子迈得再大,也没办法走得有多快。他拉着纪寒方走出一丈,就察觉身后那道偏重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忙一扭头,余光可见那位中年男人果然已经起了动作,却不是向他们的方向,而是往左偏了些。
那男人左右打量,目光锁在了临近他的一位小女孩身上,与此同时,手探向夹克内侧。
付浩然见此,当即不管不顾地将纪寒往前甩去。
纪寒被这猝不及防地的无情力直接给摔坐到了水泥地上。他咬着牙刚从摔痛的恍然中回神,先是看见一块红薯落在地上,又往上一瞅,原本拉着自己的付浩然已回头朝一个陌生男人快步跑去。
而那男人手里举着一把开过刃的钢刀!
当然,不只是钢刀,那男人的脸还被一顶晃着绿芽的儿童渔夫帽给直直盖住了。
原是跑动间,付浩然还不忘将自己脑袋上的帽子一摘,如同往昔操使暗器,直直地扔向前去,并故技重施地将那距离男人极近的女孩给一把拉离了几步,又自个往前一挡,将他们两人的位置调了个转。
那女孩是个自出生起就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头一天来到幼儿园,还没经历同学的毒打,就被付浩然粗暴地一拉,感觉自己的手都要被拉断了,即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嗓音高亢激昂,顿时就把周围所有人的注意给引到这边,也引到了那意欲行凶的男人身上。
可一见那刀口子,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护着自己的孩子往后退一步。
那渔夫帽很快就被男人给一手抓了下来,取代他身上原有的平静温和,是几乎要咧到耳朵的笑,配合着胡乱挥舞的钢刀,状若癫狂。
他高声道:“乖儿子,我来找人陪你!”
旋即,歇斯底里地朝此时离自己最近的付浩然的头颅砍去。
这一砍用足了劲,看似飞速,但在付浩然眼中实则破绽百出。
他就着空隙闪身躲开,刚想带着放声大哭的姑娘逃离,可脚下却一踩虚浮。
他缺钙的毛病又犯了。
眼见就要往地上栽去,付浩然只好顺着一改动势,松开拉人的手,转而往那男人身上撞去,同时高抬起肘关节准确地砸到他腹部的最脆弱处。
肘,乃是人最为坚硬的利器之一,能洞穿猛兽脊梁。手无寸刃时,当予以巧用。
那男人不算强壮,居然真被那富含技巧的一撞给撞退了半步。
然而成年人的力气始终不是付浩然现下所能匹敌的。男人很快稳住身,锲而不舍地又要朝面前的小崽子砍去。
临近的纪寒瞳孔一缩,看见付小傻子无措地抬头,急忙连滚带爬地想要起身向前:“手!”
踩着这一声呼喊,付浩然的反应超凡,手中无剑,旁无躲处,便以反手挡格。可惜这胳膊太短,让他算漏了些许位置,锋利的刀刃从掌心擦过,破开了细嫩的皮肉。
疼痛感让付浩然稍一出神,前后不过一秒,男人见一刀得手,不带犹豫,就要朝付浩然的脊骨砍下第二刀。
刀刃距离付浩然的额发十寸,千钧一发间,还是反应过来的幼儿园保安快速冲上前,以身为弹药,把那挥刀的男人撞退,又有另一位保安配合着翻坐到男人腰上,一举把人扣手压到地上。
这间幼儿园收费不菲,里头的安保人员都经过专业培训。
可再强悍的安保,也会怕突然发疯的狂徒。
不等纪寒向付浩然的方向迈去,就有一道高挑的身影从他身旁穿过。
“浩然!”付熙一手将滚得脏兮兮的付浩然抱住,后怕翻涌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缓下些许,才慢慢将人松开,双手紧握住付浩然的两侧胳膊,慌忙地在他身上各处查探:“还有哪里伤着了?”
最后视线定在不断流血的手上,颤声问:“痛不痛?”
付浩然见付熙眼眶红得快要落下泪珠子,赶紧张了张爪子,脸上勾出笑,安慰道:“没似,不痛哦。”
从纪寒的角度,能看见付浩然张着自己流血的手掌,一道血红的沟壑横过掌心的生命线,很是狰狞。
他蹙眉抿了下唇,分明记得他们头一回见面时,付浩然只磕红了一下脑袋就哭了出来,此时这么深的口子……怎么可能觉得不痛?
纪寒下意识走向前一步,就听见付熙激动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才几岁!知不知道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付熙厉声斥着,慌张地从包里翻找起来。但他常备在身上的,都是小块的创可贴,根本止不住这么大的血口。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直冲心口,让他变得口不择言:“这么危险的事……你应该学会去依赖大人,而不是自己莽莽撞撞的,你不知道吗?”
付熙的语速太快,付浩然并不能全听明白,只知道是在呵责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付熙这么生气,一时间有些发懵,随之又有几个模糊的片段在他眼前闪现:
十数位手执不同兵刃的侠士挡在他的前头,正临大敌。其中还有一人在吼:“此事非你等小辈所能应对,速速离开!”
这些片段对于付浩然而言太过陌生,串联不出前因后果,只在他的意识里引出了一阵阵如针扎般的刺痛。
他茫然地想抬手抓住那看不见的“因果”,紧接着,手上剧烈的疼痛感又让他霎时清醒过来,落目就见自己的爪子在付熙净白的衬衫上晕染出了一片血色。
付浩然缩了缩脖子,怯声道:“对,对不起……”
这声道歉并没有让付熙舒解半点气郁,他摇了摇头,沮丧地松手。
他其实记得,一开始浩然就有跟他说过,说那人“有刀”。当时的他被大人的傲慢思维驱使,完全没把付浩然的话放在心上,全都只当戏言忽略,才让付浩然险些遭难。
所以该道歉的人,是他。
一开始他收养付浩然其实是带着赌气成分的。向周温文的冷淡赌气,向自己缺乏波澜的生活赌气。
可相处下来,付浩然现在已经是他需要珍重的家人了,他无法平淡看待付浩然受伤,无法容忍自己成为一个失职的父亲。
付浩然见道歉没起作用,又实在不希望父亲因自己而难过,想了想,举起自己相对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搭上付熙的后背,给面前的人顺气。
明明只有成人一半大小的手,配合身上散着皂荚香,携来清新与安神,传递出格外让人安心的感觉:“不要,不要难过嘛。”
“瓦会……乖乖的。”
“对不起,”付熙默了许久,直到耳边传入警车的鸣笛声,才哑声道,“是我该向浩然道歉,你没有错……不仅没有错,而且还是个会去主动守护别人的小骑士呢。”
骑士?应当是与骑兵类似的存在。
付浩然从前只是个剑阁弟子,并未从军,说不得自己是个能为国征战的骑兵。
“不哦,瓦似侠。”他认真地摇头,“大——侠。”
“好,我们浩然是大侠!”付熙破涕为笑,应声道。
这话也落到了惊魂稍定的纪寒耳侧,他记得前几天幼儿园有一项作业,要他们说自己的梦想。
百无聊赖间,他听见小孩们把各种职业像报菜名一样报出来,什么“律师”、“医生”,甚至有把继承家业当人生理想的。也少不了有动画片入脑的,说要当“奥特曼”、“小魔仙”或者加入“汪汪队”。
而付浩然显然是武侠入脑,当时他声音朗朗地说:“瓦要当大侠!”
纪寒又望了付浩然一眼,他身后背着的小企鹅书包在翻滚间已变得脏兮兮的,没了帽子后,略长的头发在风中轻扫,看着既有些落魄,又含半点潇洒。
“付大侠么……”纪寒按了按太阳穴,舒缓一下自己因受惊而抽疼的脑袋,见付浩然没事,暗自松气,转而走向身后焦急要给纪丹扬打电话的司机。
公安利落地从学校保安手上接管了行凶的男人,付浩然也经历了生平第一次除周末外的放假。
不过没得出去玩,而是被揪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
等他们拿着“没有骨折,注意破伤风”的报告从医院回来,与收到信息匆匆赶回来善后的周温文一起,正要琢磨晚饭的问题,家门口就被纪丹扬给堵了。
她说:“我请了厨师到家里来,想请浩然吃顿饭,作为其中一部分谢礼。”
付熙看向付浩然,征求小朋友的意见。
小朋友指尖点在下唇上,问:“有骨头汤嘛?”
给他看诊的大夫说,骨头汤有利于补钙。
纪丹扬伸手摸了摸面前小孩的脑袋:“可以有。”
付浩然:“好!”
经公安介入,同时周温文又有安排人去询问,初步的调查结果不等大厨施展完身手,就已送到他们面前:
那中年男人先前是个收入可观的智能家居工程师,有个相亲认识的妻子,在家当全职主妇,两人有个三岁的儿子。
看上去家庭美满,可他其实早在妻子怀孕期间就偷过腥,还借着这个门道,认识了几位会所里的“大佬”,给他开了门路,带他玩了一些游戏。
早些年,周温文的公司还没成规模,所以那时的他要四处拉项目,碰上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人,其中也有人试图带他去“玩”这些。
他冷淡道:“其实就是赌。”
那男人在一开始“玩”时尝到了甜头,很快就入了套,后续扑了几回,把赢来的又起伏着输了出去,甚至搭上了最初的本金。
他不信邪,于是就找所有相熟的人借钱,如此越陷越深,最后还暗自把房子抵了出去,也不去工作,下注一次比一次大,赌债也就越滚越大……
他的妻子还是等债主找上门才知道这事。她被刺激得不轻,一月前,带着儿子一起跳江了。
“他说他们本来想让儿子进这家幼儿园的。”
周温文脸色极沉:“可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人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觉得就算吃牢饭都比一身赌债强,就拿刀在幼儿园门口砍人,好‘给老婆和儿子陪葬,‘让儿子在地下也有同学陪他玩’。”
“吔屎啦佢(吃屎吧他)。”付熙骂道。
刹那间,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到付熙身上,眼神错愕间又混合了些许赞许,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只有付浩然直白而又真诚地发问:“什咩似吔……”
付熙立即反应过来,用指尖抵住了付浩然的嘴:“是不好的话,别学,别学。”
小孩子学说话类似于训鸟,总是学坏容易,学好难。脏话能从身边人处收获到更大的反馈,会因此让小孩和鸟类觉得有趣,且爆破音也会让人产生情绪上的兴奋,从而不停地重复,直到最后形成习惯。
好在付浩然显然不是一只容易被“脏口”的小鸟。听到付熙说不好,就将这一茬扔到西伯利亚去,兀自坐在位置上,又把这事重新想了一遍。
“瓦好像……比较幸运呢。”他嘀咕道。
纪寒闻言抬头:“什么?”
纪丹扬特地给两位幼崽单独弄了一张高度合适的小桌,让他们相对而坐。
她是个在家也讲求情调的人,甚至会在儿童餐桌中间放一束无尽夏,球状的花束遮挡住对面的小崽子,所以纪寒看不清付浩然的表情,只恍惚感觉,对方口中明明说着“幸运”,但却没有往日里的朝气勃发。
他总觉自己厌烦付浩然过分的热切与吵闹,可真当人安静下来了,却让他很不适应。
付浩然没听见纪寒的问话,只自顾自地继续嘟囔:“只似……被丢掉惹。”
因为对他的感情不深,所以曾经阿叔最多只是将他卖掉而已。甩着钱袋子,听里头的银两碰撞间传出的清脆响声,在一片哄闹的呼喊与笑声中,转身就又走进了赌坊。
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也不会因他而伤害别人,仅仅是丢掉而已。
话说得支离破碎,但纪寒还是能从中拼凑出点脉络来。他默不作声地垂了垂眸,随后就被一道清脆的“啪”给吓睁了眼。
付浩然两手往自己脸上一拍,试图以此来让自己恢复精神。
可是。
“唔。”被划伤的手掌果然还是很痛的。
纪寒猜出这傻瓜做了什么,无奈叹气,抬高嗓子,唤道:“付浩然。”
付浩然“咻”一下从绣球花后窜出个脑袋来,黑溜溜的眼睛盈着一道亮色:“小纪怎么啦?”
纪寒并未答话,挺直腰,一手搭在心脏处朝前躬身,而后念了句付浩然听不懂的话,宛若遥远天音。
付浩然歪头:“什咩?”
“今天谢谢你。”
配合着对方抚心的动作,即便纪寒的话音很轻,付浩然依旧能感受到其间令人难以忽视的郑重。
付浩然登时挂出灿烂的笑容,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元气:“不用,谢!”
“瓦与小纪泥似好友!瓦费保护吼泥的!”
身为江湖儿女与好友相交,都是要两肋插刀的!
纪寒迎着对方稚气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说道:“好友就好友吧。”
忘年交……似乎也不错,横竖不会是什么坏事。他心想。
然而对方领完情,居然开始一板一眼地教训道:“不过……泥不似应该,应该叫瓦‘哥哥’咩?”
“纪阿姨嗦的,瓦们要有礼貌哦。”
……不错个鬼。
纪寒合上眼,认命地再次喊道:“付哥,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