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宅院为树荫所遮挡,斑驳了外头的艳阳天,给砖瓦平添上一道荧绿色。
木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每逢风起,门轴就会发出绵长的“吱呀”声,犹如木头锯子晾在头皮上,听得人一阵发麻。
付浩然咽了一口唾沫,严肃道:“只要走一圈出来就可以了对吧,我们出来以后,你们要给小纪道歉。”
“呵,你们没被吓得哭鼻子、尿裤子再说吧。”带头的男生叉着腰,虚张声势地大声叫道。
作为一群半大的孩子,在彻底走近阴森的老宅后,他们其实全都开始犯起怯了,总觉再往前,会撞上电影里杀人拔肠的鬼怪。
但他不愿意露怯,这还有两个比他们小几岁的陌生男孩,一个死咬着要他们道歉,一个全程神游天外的高冷样,严重刺激到他们没用的好胜心,骑虎难下间,怎么着也得硬撑着走一趟。
“你们先进去,我们在后头用别的路走!”
这宅子够大,能供人来往穿梭,他们一左一右分开闯,得绕好一转才有机会再碰面。
那男生眼神飘忽:“就你们两个胆小鬼,万一一进去就只会躲后头,把我们当开路的,或者背后偷袭怎么办?”
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付浩然从地上捡起一根相对笔直的树枝,用枝头轻轻地推开木门:“先走就先走。”
见小企鹅大步向前,纪寒扫了那几个大孩子一眼,未作多言,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只要心正气定,就没,没什么好怕的,我,我会护好你的!”
付浩然在前头走着,回头朝纪寒笑道。
随后,“吧嗒”一声,他踩在了一根枯枝上,全身寒毛立即竖起,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两抖,连同包袱里的零食也晃荡了两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给老宅又平添了几分凄然。
小企鹅从“气乎乎”变成了“惨兮兮”。
“不要怕哦,有……有我在呢!”付浩然笑容僵硬地又看了眼纪寒,再次强调。
如果他的声音不是有点抖的话,或许还能有几分可信。
纪寒环视周遭,心想这里其实也只是间无归属的旧民居而已。
应当有一定年头了,里头的家具被搬走过不少,余下的,大体是些破满蛀虫洞的木头桌椅,被水浸了一半的倒福字,破了絮的鸳鸯垫,长满苔藓的暖水壶,还有原本用来供灶神的香火炉等,全都是纪寒从前没机会亲眼见到的老“古董”。
倒是缺了点大红飘带,和灯笼蜡烛。纪寒腹诽。
古街景区开发的经费有限,他家老宅附近也才建设起来没多久,估计还没来得及开发到这一块,同时又没派专人来打理,任由枝桠肆意生长,成了周边小孩玩闹乱闯的“鬼宅”。
而“鬼宅”落在付浩然眼中,半熟悉半惊悚,或者说,正因熟悉才倍感惊悚。
像极了他窝过的破庙茅屋,独自一人瑟缩在夜幕中,风吹如狼嚎,仿佛下一刻,就会“咻”地冒出个长血盆大口的鬼怪来,将他吞吃殆尽,如何能叫他不害怕?
可他现在身后的是纪寒啊!
作为“大哥哥”,他怎能在不到六岁的小纪面前露怯!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表现!
在付浩然心中,纪寒是弱不禁风,需要他小心呵护的后辈。
尤其他亲眼目睹过,在幼儿园里的纪寒,手上刚拿起玩具就会被别的缺德孩子抢。安静自闭没有其他朋友,需要他去当好“年长者”来保护他,让他免受别人的欺凌与咒骂。
他不知道,纪寒只是懒得搭理这群祖国的“新芽”。
唯有他付浩然是例外,虽然比其他草芽吵闹,行为也更古怪,但每次被他护在身后,纪寒都会感到格外有趣,一如成人特地去欣赏儿童文艺汇演时的恶趣味,同时又混杂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温暖。
如此想着,纪寒安慰性地握住垂在自己前头的肉爪子。
“怎,怎么啦?!”
付浩然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恰巧又有落叶擦过他的鼻尖,害得他差点直接蹦了起来。极其深色的虹膜显得他眼睛又大又亮,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想去逗弄一番。
“付哥,我好害怕啊。”纪寒棒读。
“好,好哦,那,那你拉紧我 ,我我我保护你。”付大侠努力保持镇定,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敷衍,在心里给自己再鼓一把劲。
他一手握着树枝,仿若执剑,另一手裹着另一人的体温,能驱散周遭一切的阴冷。
唔,好吧并没有驱散,还是觉得好可怕……
他们进来时,那群男生叫嚣说,这里头百年前住的是位土财主,油头大耳,挺着个大肥肚子,头发和牙齿掉了大半。因为缺德事做得多,被自己纳的妻妾合杀,埋进树下当肥料,结果成了树鬼。
他的怨气极大,会把来此处的胆小鬼、倒霉蛋变成他那副模样,再把身上的好肉全部啃吃掉,只剩下个骨架子晃来晃去。
付浩然一点都不想有大肥肚子,没有大侠会长那样。
“我不明白,这个土财主明明是自己生前做了坏事,怎么好意思有怨气。”他不满地嘟囔。
付浩然记得,师兄师姐们讲过的鬼故事,都是些狐妖吸人精气、无常勾魂索命……里头的妖魔鬼怪要不公务在身,要不身世悲惨,要不最后从良,总之没有是坏蛋还理直气壮耍横的。
这也导致他每次听完,都忍不住一边可怜人世凄苦,一边害怕会有厉鬼乍现。
越想越睡不着觉,只能抱着他的“去繁”剑,在山门坐一整晚,人直接呆成木头棍子,在外人看来如同入定。直到天光盖面,门内熙攘,才让他找回一些底气,重新活跃起来。
鲜少人知道,堂堂付大侠,在面对鬼怪之事时,胆子其实只有豆点大。
现在这“鲜少人”中又多了一人,那就是纪寒,他不经意地回道:“可能是因为编故事时,要突出脏东西就算死了也还是脏东西吧。”
“就像有些虫类就算死了也还是会污染地表。”
“诶?”
前头一竹木桶上趴着的飞蛾猛地扑起,不远处又紧接着传来此起彼伏的怪叫声,吓得付浩然脑袋一空,没听见纪寒在后头嘟囔了什么。
纪寒心念一转,道:“我说,我觉得付哥你说得对,哪有自己做了坏事,还好意思生怨气的,所以这鬼根本就不存在吧。”
“好厉害,我一下就没那么怕了。”
“还可以这样理解的啊……”付浩然震惊之余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可以呀”
不等付浩然脑瓜子运转过来,纪寒继续道:“我有点饿了。”
诶?在这里?能吃得下吗?
付浩然仔细一想,纪寒的身体素来不好,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出好歹,确实不能被饿着。
认真地自己说服自己后,即使心里疑惑,他还是带着纪寒找了个被笼罩在蔬菜棚下的角落,听话地先用湿纸巾擦擦手,然后从包袱里摸出了几块饼干。
说着饿的纪寒并没有着急吃东西,他左右观察了一下,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腰间的纱质束带解下,黑色外纱袍一瞬松散开来,显得飘逸凌乱。
又除下身上其他颜色的配件,将别在脑后的假发改夹到前头,遮挡住自己的脸,再用束带连同头发一块往脖子绑去,整个人看起来怪异极了。
“小纪这是要做什么呀?”
付浩然警惕地咬着小饼干,像只被人抓在手上的仓鼠,又害怕又想啃瓜子,只能慌张地加快咀嚼频率。
“玩。”
宅子另一头的男孩们仗着人多势众,虽然路上没少自己吓自己,但还是顺利抵达中庭。
原以为很快就能从后门出去,结束这趟鬼宅之行,一个“无脸怪”却倏尔冒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口中还念着渗人的话。
“吃了你们,我就能有脸了,来吧,快来换我命……”
纪寒拉高嗓音,进行了一段没有感情全是技巧的表演。
他的肤色本就葱白,在纯黑的衣袍映衬下,更是显出惨色。头发裹住脸,剩下的发尾落在胸前,显得他身形矮小畸形。
在老树垂须的半遮半掩下,乍一眼过去,险些把那几个小屁孩给吓摔到地上。
原本不可一世的领头男孩眼泪鼻涕齐出,大喊一声:“鬼啊!”
连带着他的一众小弟头也不回地原路返回,往他们进来的大门狂奔而去,成了他自己口中的胆小鬼。
只有落在最后的那位男生,也是唯一嘴巴还算干净的那位,停在原地。
他没被吓着,但看上去十分为难,目光在那群人跑走的方向和纪寒之间来回转了几下,最后才鼓起勇气,直直地朝纪寒鞠了一躬,大声道:“对不起!”
“也……也替他们说对不起!”
说罢,就跟上那群男孩往外头跑去。
等人都窜了个没影,纪寒才将假发别回后头,把恐怖样子的收起来,转过身,看向藏在后边的付浩然。
有的人胆子小只怕人不怕鬼,而有的人……只怕鬼不怕人。
他朝付浩然的方向迈了一步,呆若木鸡的小企鹅总算醒神,往后缩了缩。
“付哥,他们最开始说……我是鬼,鬼就长我这样。”
“鬼怪可怕吗?”纪寒将束带绑回原本的位置,朝付浩然浅笑道,“如果是我这样的话,你还觉得可怕吗?”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纪寒脸上的婴儿肥在不知觉间消退,本就精致的眉眼长开了些许,雪面乌发,粉雕玉琢,比之付浩然从前遥遥面见的京城官人还要俊美。
付浩然愣愣答道:“不可怕。”
特别好看。不似尘俗人,更比画中仙。他心下微动,三两步凑上前,问:“小纪,你觉得你是会站在玉皇大帝身边当侍童,还是在王母娘娘身边?”
纪寒:……都不要,谢谢。
从宅院后门出去,他们这一趟冒险算是完成了通关。
有如一道给通关勇者的奖励,老宅后边竟有一片梯田,值盛夏,层层田野上开满了绣球花,给这满目青绿妆点斑斓色。
付浩然“哇”了一声,快步拱入那片梯田,人蹲在其中一束丹色绣球花后头,爪子不安分地在瓣上点点戳戳。
他想喊纪寒过来,一抬头,从他的角度看去,花球如同绣在纪寒黑灰的长袍上,恰似烟火乍现,又如万古长寂中有红云渐开,给这一身肃穆的小人添上俗尘色。
付浩然的双眸清澈明亮,又真诚炽热:“小纪,你真好看!”
纪寒应声看去,从他的角度,从未扔下的树枝被付浩然无意识间像抱剑一般抱在怀里,接了假发的高马尾往一边垂去,绣球花正正点缀在他的肩上,给他一身净白晕染上了脂粉色。
明媚相照,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让人觉得他合该一直这般打扮。
“你也不赖。”纪寒轻道。
回去后,他们不出意外地一道被训了足足一个小时,还被罚了一个月的零食,积攒许久的乖巧信用也一朝清零。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但由于付浩然的认错态度过于诚恳,挨骂的姿势太过端正,清零的乖巧信用硬生生被拉回来了一半,零食惩罚也从一个月缩减到了一个星期。
踩着惩罚的尾声,付浩然要去做一件大事,那就是到新的兴趣班报道。
在此之前,付熙也有给付浩然报过几个兴趣班。
他说:“兴趣班嘛,就是用来发展兴趣的,你要是感兴趣就发展发展,要是学着不开心,学着难受,不要憋在心里,直接跟爸比说,咱们就不学这个了,好吗?”
对此,付浩然信心满满地应声:“我会努力的!”
付熙:“你还是个小孩,不用太努力的。”
“努力……不对嘛?”付浩然疑惑。
长风剑阁的武场里总挂着「黾勉不息」的字联,就是为了提醒弟子,要日日勤学,时时苦修,以磨砺剑道。
“努力是很美好的品质,甚至可以说是天赋,但很多时候太过努力是会压垮人的。”
“没关系,我很坚韧!”
剑客当如剑,才能用好剑,要经受千锤百炼,要能够百折不屈。
多说无用,付熙只能自己去观察。发现无论是他随波逐流选的钢琴,还是周温文莫名坚持提名的街舞,付浩然虽说练得都还算可以,但总感觉谈不上有多喜欢,真的只是单纯在努力罢了。
好在经过上周的拍摄,看见付浩然拿着道具剑比划的样子,付熙灵光一闪,嘀咕道:“少儿武术馆……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原本打算找路子广的童茗帮忙,倏忽间又记起付浩然给他打过的小报告:“爸比,爹爹说希望你能多依赖他。”
一个喜欢憋着的人和一个死好面子的人,要想他们一下转变成相互坦诚的话唠子,是不可能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个对策,但凡有不好意思开口的话,就设法透露给付浩然听,自然会有个热心肠的小朋友来替他们传递。
认真听完付熙关于少儿武术馆的想法,周温文提出质疑:“会不会受伤啊?”
付熙:“不会吧……找正规点的?”
周温文的异议无效,只能着手办事。
报道当天,他一进到自己选定的武术馆,里头的学员一个赛一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对比起来,一身毛茸茸的付浩然简直是只无辜被推进狼窝的小绵羊。
周温文:开始后悔。
大周:担忧。
小付:踢馆!
大数据真可怕——
前段时间给我发短信推送说618儿童智能手表打折就算了,毕竟是我自己搜出来的,今天还接到诈骗电话,开口就说:“您好,您是浩x(没听清,但我怀疑就是)的家长吗?我是幼儿园那边的……”
太谢谢了……可我就是个破码字的qw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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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拥一身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