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诸位贵客耐心等待。”说话的伙计衣服比其他人要稍微精致些,想来身份也更高,“现下宴席已经设置完毕,虽然外间还有不少人排队,但诸位也不必在此站着,可以先行入座了。”
众人闻言,纷纷从凉棚下走了出来,月尽欢粗略算了算,现在院中恐怕就有几十人了。方才自己和王度在院子中等待的这段时间,也不时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只是不知道,等到那皆知先生将队伍中的人彻底分开之后,又会有多少人能够进入落凤楼。
为首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十多名伙计就散了出来,各自领着数位客人有序走进了楼中。
月尽欢和王度之前为了躲避人群刻意站在最后面,又不急着进去,于是就站在原地悠悠哉哉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往前走。正当他们打算跟着面前走在最后的小二一起离开时,先前说话的伙计却叫住了他们。
“二位请留步。”伙计笑吟吟地站在二人面前,开口道,“月姑娘和王少侠是吧?二位的去处另有安排,不用跟别人一起,在下荣幸,负责为二位带路。”
月尽欢觉得奇怪,问:“另有安排?敢问是什么安排?”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还请姑娘容我解释一二。主家早些时候不曾想到会有年轻女子前来赴宴,故而在这方面没有提前做好安排。受人指点之下,他也觉得您一个年轻女儿家和这些江湖人合坐一处有些不妥,又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影响姑娘您的心情,便令人为您腾出了一间雅间。”伙计看了看月尽欢身旁的王度,补充道,“当然,这位公子是姑娘的同伴,二位就被安排到了一起去,姑娘您看是否跟在下挪步?”
月尽欢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是先看了看王度,等待他的意见。
王度沉默片刻,说:“还请这位兄台前面带路。”
伙计呵呵一笑:“好嘞,前边人多,现在只怕还有些乱。咱们不着急,慢慢走就好……两位小心门槛!”
说着,伙计引着月尽欢和王度进了落凤楼。
一进门,月尽欢几乎就被楼里的景象晃迷了眼:四下烛火通明,几乎找不到阴影的存在。装潢饰品都以朱红色调为主,哪怕栏杆墙壁也不例外。只是在细节处用赤金色的花纹做了点缀——两者结合之下,使得整个落凤楼上下看起来都华贵非常。
月尽欢被屋内的色调晃得眼睛发酸,忍不住抬头想歇一歇,却又被一副正对着入口的巨幅壁画所吸引:一只活灵活现、威严赫赫的凤凰在墙上展翅而飞,四周各色鸟雀皆作臣服状,好一副百鸟朝凰图。
若只是寻常的百鸟朝凰图,月尽欢倒也不至于挪不开眼,但这一幅图却另有隐秘奇异之处。
那凤凰的双眼炯炯有神,似是活物一样,睥睨着赏看它的人。神态无匹,威严赫赫,只看的人心里不由发虚。
那目光就这么盯着来客,令人即便走开几步,仍无法摆脱。
“这壁画……”月尽欢站住了脚,看着壁画欲言又止,伸胳膊戳了戳一旁的王度,却不小心正好击中了他的肋下,弄得王度好一通龇牙咧嘴。
“姑娘好眼力。”伙计接过了话头,“这壁画来历可不小,是当年本楼建立之时,缺少了镇楼之物。恰巧当时画圣前辈路过……”
“这一副都是画圣前辈的作品?”月尽欢有些震惊:传闻中,出自画圣的手笔,哪怕只是巴掌大的一副画作也价值千金,若是这一整幅百鸟朝凰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那价值——不可估量。
“不可能吧。”王度揉了半天才缓过来,插嘴道,“画圣前辈虽然至今仍在遨游四海,但他已经是耄耋之年,这落凤楼建成也没几年,他只怕没那么多力气,能够独自完成这么一副画作。”
更何况这幅画除了凤目神妙,其他的……不过平平。
“这位公子说的是。原本主家请了一位不错的画手前来为本楼作一副镇楼之物,偏巧那画手是画圣前辈门下,画圣前辈路过梧城便来看看。当时画圣前辈不只是为了指点弟子,还是突然技痒,心血来潮之下花了一个下午画了那一双凤眼,还勾出了凤首的轮廓。”
月尽欢闻言又将目光投向了壁画,只是这一次聚焦在了凤首之上。确实,细细比较了一看,这幅画凤目传神,凤首灵动,其他的部分多少有些狗尾续貂的意思——画技没得挑剔,但是总觉得少了些意味。
月尽欢看得入神。伙计见身后已无其他客人需要进门,便没有催促,任由她站在门前静静欣赏。
月尽欢伫立半晌,看着看着,却突然叹了一口气。
“姑娘可是赞叹画圣前辈的技艺鬼斧神工?”王度问道。
“不,我是觉得可惜。”月尽欢语气幽幽,内容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惜?这又是从何说起?”王度又看了一眼这幅画,自己虽然没有见过这神话中的灵禽,但是若是有真物,必然和这画一般无二。这么一副妙笔之作,月尽欢的评价竟然是可惜?
“凤目传神,凤首灵动,却被安在了只能称得上平庸的凤身之上。这是其一,可惜了画圣的妙笔。”
“但若掩去凤目凤首不提,这些鸟雀乃至凤凰别的部分,我也能看出来那画手都是下了十足苦功的,可堪呕心沥血之作——可画圣手笔,并非下了苦功就能够追赶的上的,一来二去,这些呕心沥血的成果不可避免地被衬出了狗尾续貂之感。这就是其二,可惜了那位画手的心血。”
王度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这姑娘倒真是内秀得很,连丹青之道都有所涉及。
月尽欢的话还没有说完:“再结合这画手的身份来历,我还想到了些别的……”
说着,月尽欢也不去理会因为满头雾水皱起眉头的王度,转头看向了陪同二人的伙计,问道:“敢问那画手最后去往何处?”
伙计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一五一十回答了:“那画手原本还好,画圣前辈出手之后他便茶饭不思,日夜不休……完成这百鸟朝凰图之后,他的身子突然完全垮了,不出几日就……。”
“果然。”月尽欢叹了口气,又看向了那副遗作,“这画上偏巧画了九十九只鸟雀,却称呼为百鸟朝凰——虽说这百鸟不过虚指,但是如此凑巧,让我不得不多想。”
“我想,恐怕画手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雀吧。”月尽欢不再去看那副画,脸上露出一丝悲悯之色,“鸟雀朝拜的是凤凰,而那画手只怕朝拜的是画圣……鸟雀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变成神鸟,而资质平平之人努力一生,恐怕也追不上天才的脚步。”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最终意兴阑珊地止住了话头。
那画手之于画圣,就像她之于燕归尘。多少人追寻名师,却不知,名师便如那天中大日,远见只觉得天光温暖,靠近才知灼痛。尤其是那资质天授的名师,若弟子资质平平,那么不论弟子如何努力,也追不上前人的成就,更逃不出前人的阴影。
越想越是没趣,月尽欢摆了摆手,示意伙计继续带路。
王度看到了月尽欢脸上露出的那一丝落寞,却只做没看见。有些事情不需要旁人多舌,更不该由旁人多嘴。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一楼大厅里只有装饰,并没有设下桌椅。壁画之下便是一处宽阔的楼梯,直通二楼。
月尽欢二人跟着伙计,沿壁画旁的楼梯走上二楼。月尽欢不想再看那壁画,便刻意移开视线,扫视一圈,这才发现落凤楼内部整体呈回字型。三人上楼便是一处空旷地界,设下了十数桌宴席,每桌都能坐下十个人。而另外三面则被包厢占据。远远看去,角落处竟然还有向着楼上楼下延伸的楼梯。只是两人入门时却没有看到这楼梯究竟通向何处——大抵是直接通向了后院,湖边,又或者是别的隐秘之处。
此时朝着湖那一面的窗户都被小厮们打开了,隐隐能看到湖上的光景:游舫花灯,五颜六色。有高度之便,楼内人凭窗望去,可以将湖景尽收眼底,丝毫不比湖边的风景差——想来也是,这湖景是落凤楼的一大招牌之一,怎么可能不围绕其做出设计?
月尽欢见大厅中已坐了不少人,还以为自己也要被安排在此处。不料伙计脚步未停,转身便走向一侧的走廊,竟是要将他们引向包厢。
月尽欢这才想起先前这伙计说了,主家给她和王度安排了雅间。先前被画迷了心智,倒是忘了。
皱了皱眉,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这么多人都坐在外面,怎么偏偏将自己安排到了雅间里去?就算自己是个姑娘家,但自己和主家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这么在意?
她悄悄看了看王度的脸色,依然镇静如常,月尽欢这才像是有了依靠似的,按下了心中的那一丝不安焦躁,跟着伙计继续朝前走去。
伙计的脚步迟迟未停,视路过的包厢为无物,带着二人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这才推门进入了角落的一间包厢之中。
这包厢里虽然之前没人,但是灯烛却一直亮着。黄家显然很在意这一次宴席,处处细节都有计较,是以店家也不敢太过俭省,在那仨瓜俩枣的灯油钱上抠搜。
伙计先一步进了包厢,为月尽欢二人将椅子抽出,这才一边让位一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月尽欢和王度二人朝屋内打量了一番:这屋子不大,堪堪放得下一张圆桌和数把椅子,入席离席倒是足够,再多便没有了。
桌上有三套餐具,看来二人不是这雅间唯二的客人。
“这房间稍有些窄小,还请两位多担待。”伙计稍带些不好意思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这间屋子原本是间茶室,但是两位也看到了,今日地方实在是不够,实在没法专门空出一间包厢来。只好临时将茶室改作了一间雅间——但是也有好处,此处清静,寻常没有人打搅,也不会有人看到这里发生什么。”
月尽欢转头朝外看了看,确实,雅间的角度绝妙,门正好在大厅和别的包厢看不到的方向,而且一出门就是楼梯,两人大可以直接从楼梯离开二楼而不惊动任何人。
实在是太贴心了,贴心得让二人不禁觉得背后发麻。
“确实不错,不知道是哪位为我们安排的位子?”王度状若无意地问,“我总得知道稍后应当感激谁啊。”
“两位会有机会亲口和他说的。”伙计呵呵一笑,“两位可还有什么需要的?若是没有别的需求,小人就先离开了。”
王月二人对视一眼,难不成,就是这雅间的第三位客人做的安排?那可就真的有些意思了。
王度轻咳一声,说:“没别的事情了,兄台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