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七号 第10章 第十章：名字

期待做一个梦，去梦里找一个人，听那个人亲口说，一切都是真的。

顾锦睡着了，突然睁眼时，她已经站在了历史的街头。彼时傍晚，长街上人头攒动，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热闹非凡。迎面走来一队持火把高喊口号的年轻人，每个人手上都举着报纸挥舞，顾锦很容易就看清了报纸上那五个醒目的大字，「日本投降矣！」

顾锦对这场胜利没有任何概念，相关的影视剧也看得极少，若不是亲眼所见，仅凭她对贫穷和苦难的认知都十分匮乏的脑袋，是永远无法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原来被火光照亮的房屋、街道和人，都如此残破不堪，可是人们正在残破中狂欢。见到此情此景，她当然震撼，但是她的灵魂又在下意识地逃避，她想离开这里，因为她害怕看到人们脸上的表情，她不敢直视那些即使狂喜也无法掩盖悲痛的人，她承受不了这场狂欢背后的一切。

持火把游行的长队伍终于从顾锦面前走过去了，队尾的几个年轻人却突然换了方向，其中一人很是兴奋地说：“江北七号今夜人人能进！走啊！兄弟们也去瞧瞧大名鼎鼎的野百合！”

另一人嘲笑，“哈哈！你就别做梦了！野百合哪是我们这些人能见的！”

顾锦赶紧跟上去，听到领头的人说：“若是见不到野百合！能进去瞧瞧也不亏啊！听说江北七号里面金碧辉煌的！跟皇宫似的！走！兄弟们都去开开眼！”

原来梁玥唱歌的舞厅叫江北七号。顾锦翻一翻白眼，毫不犹豫地跟着这几个人走了。一段路程过后，顾锦又爬上了那个陡峭的山坡。彼时贫民窟很安静，顾锦路过某间破瓦屋时，还特意趴在窗边看了看。借着月光，顾锦看到窄屋空了，屋内只有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老头。那老头似乎是睡了，又或者是死了，顾锦分不清，不敢多看，她只能匆匆离开，去追走在前面的那几个年轻人。

今晚月光明亮，把昨晚梦里走过的，黑灯瞎火的巷子照得清晰可见。顾锦走在巷子里，她一边望着那几个年轻人的背影，一边回忆龚镜在黑暗中潜行的轮廓。那时，她多希望这条路是通往她熟悉的那个江北七号。

踏进最后一条窄巷，前方突然热闹起来，那几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顾锦走得慢，又在半道上停下脚步，因为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街对面那栋洋楼露出的霓虹招牌——「江北七號」。

“啪啪啪啪啪！！”

巷口突然传来鞭炮声，顾锦猛地回神望过去，刹时之间，梦里的世界安静了，她看到一个人正站在巷口凝望，她虽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她认得那个人的轮廓。

灵魂不能流泪，真是最大的败笔。于是顾锦抬腿狂奔，她渴望一个紧密的拥抱，可是她穿过了那个人的身躯，她在失落中回头，终于看清了龚镜的脸。

“八点十五。”

龚镜抬手看表，垂眸微笑，“今天的夕阳很美，你要是早点来，就能看到天被染成血红色，这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黄昏。”

顾锦深深地凝视着龚镜的脸，她的灵魂就快碎掉。

“还好，今夜月光也美。”

龚镜放下戴表的左手，转而抬眸伸出右手悬在空中，她说：“过来，顾锦。”

灵魂不能流泪，真是最大的败笔。顾锦把脸凑过去，虚虚地贴着龚镜的右手掌，彼时刚好有一阵凉风掠过，顾锦感觉不到风，她是看到的。她看到龚镜的长发在轻舞，她看到龚镜找不到焦距却明亮的眼眸里有泪光闪烁，她看到龚镜在笑。

“你果然在这里。”

龚镜笑得温柔，“我也很想你，顾锦。”

“咔嚓。”

灵魂裂开的声音。

“哗啦——”

灵魂破碎的声音。

顾锦在黑暗中惊醒，她只愣了几秒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躺在真实的床上。然后她开始哭，痛哭，投入地哭，尽情地哭，哭到最后，大半个枕头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她才终于察觉到累，才终于愿意爬起来找水喝。

房间的落地灯就是在这个时候自动亮的，顾锦完全没有被吓到，而是用带哭腔的声音喊：“龚镜！我想喝水…”

“唰——”

绿玻璃瓶稳稳地卡进了顾锦的左手掌，顾锦拿起来一看，是她想喝的气泡水，而且还开了瓶盖。

“你好贴心，还知道给我打开呢…”

顾锦哭过之后的声音哑哑的，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可怜。

“咕噜咕噜咕噜…”

顾锦喝水的时候，龚镜也从窗边阴影处走了过来。

“你在偷看我睡觉吗？”

顾锦弱弱地问。

龚镜走到床尾，冷淡回道：“你刚刚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所以我过来看看。”

“哦。”

顾锦把绿玻璃瓶往前一送，“喝完了。”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她相信龚镜应该清楚，但她就是要看看龚镜的反应。

可惜龚镜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冷淡地看着顾锦，顺便让绿玻璃瓶稳稳地落在了飘窗上。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顾锦倚着床沿坐下，抬眸看龚镜时，眼角又滑下泪，“你不要对我这么冷漠好不好？你刚刚还在梦里摸我的脸…虽然…虽然你…摸不到我…但是我…我真的…我真的把脸…放在你的…手上了…”

龚镜冷淡的神情没变，但是她放下了抱胸的双臂。

顾锦把龚镜的反应看在眼里，于是她稳住情绪，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泪，继续说：“我刚刚梦到日本投降了…看到好多人在游行庆祝…具体是哪一天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到好多人手上举着报纸…头版是，日本投降矣…”

“而且…而且你还对我说…那天的夕阳很美…那是你见过的…最美的黄昏…”

话到这里，龚镜终于开口，“那天是1945年8月15日。”

顾锦马上问：“那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八点十五分你在干什么吗？”

龚镜回道：“同梁玥Charles一起，在江边饮酒，看游行的队伍。”

“嗯。”

顾锦边落泪，边傻笑说：“但是下一个1945年8月15日晚八点十五分，你会在正对着江北七號舞厅的那条巷子口等我。我听到鞭炮声的时候，也看到了站在巷子口的你。”

接着，傻笑变成了苦笑，“我朝着你飞奔过去，我想抱你，可是我抱不到…”

最后，苦笑变成了爱意，“我看到你在看表，跟我说话，你摸我的脸的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刮过，风让你确定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说你也很想我。然后我就惊醒了，开始哭了，因为我把你一个人留在那条巷子里了…我好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龚镜…我好想回去陪你，我好想回去陪你…”

顾锦又开始痛哭，这次不是蜷缩在床上哭，而是跪在地上哭，跪在龚镜面前哭，她哭的时候一直在念：“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

时间默默流逝，窗外的雪还是那般飘着，连落下的轨迹都不曾改变，冷漠无情地飘着。龚镜冷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痛哭的顾锦，看着看着，她的脸上竟出现困惑的神色，紧接着是一声感慨，“何至于此。”

这声感慨精准地刺激到了顾锦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只见她突然失控地喊道：“我就要为你哭！我就要喜欢你！”

无理取闹的最高境界是逼得鬼都无语。

顾锦扯开了自己的睡袍，龚镜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许走！你看我！”

顾锦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动手。

“啊……”

一声长叹，直入主题，“你看我…”

马上，是水声。

龚镜又往后退了一步。

“啊…你…你…你不许走…不许走…”

顾锦双眼猩红，但她死死地盯着龚镜，手上动作没停，她就是要看看龚镜会不会先移开跟她对视的目光。但是，“嗯…”她先抖了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快得连亲自动手的顾锦本人都不敢相信，“我…嗯…”她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目光也涣散了几秒，眼睛能重新聚焦时，她看到龚镜僵住了。

是的，她没有看错，龚镜僵住了。龚镜依然看着她，只是表情不再冷漠。但那表情是震惊吗？不是。是困惑吗？更不是。那表情更像是仿生人被迫进入休眠模式，除非接收指令，否则无法运行。

“我好想被你弄死…”

顾锦疯疯癫癫地哽咽道。

这句话像重启信号，顾锦看到龚镜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接着是放空，最后龚镜才垂眸，对上了她的眼睛。

“你能不能随便跟我说点什么！”

顾锦跪在龚镜面前，手还没有拿出来，她看起来像是真的疯了，“说什么都行！快点！”

龚镜还是无语沉默。

“或者你骂我！”

顾锦哀求，“你骂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没有回应。

顾锦崩溃地闭上双眼，哭着说：“我能接受你现在厌恶我…鄙视我…嫌弃我…但我不能接受你对我视而不见…我不是没有羞耻心…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了…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你帮帮我好不好…”

刚说完，顾锦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落地灯灯泡炸了，紧接着是一声，“顾锦。”

这声“顾锦”让猝不及防的顾锦猛地一抖。

全黑的房间里，什么都不用说，一个名字就足够。

“顾锦。”

“嗯…”

“顾锦。”

“嗯…”

“顾锦。”

“嗯…”

……

顾锦在一声一声的“顾锦”中沉沦，快活。她亲手把自己健全的身心弄得乱七八糟，非要让自己遭受重创。从此以后，关于爱情，她有了创伤。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能被人间的爱情取悦，除非这爱情来自阴间，来自过去。

“龚镜…”

除非这爱情能让她丧心病狂，“叫我…”

“顾锦。”

从此以后，她只能被这样的爱情占有。

“啊…”

什么海誓山盟，地久天长。什么包容无私，尊重信任。什么高贵的高尚的一切热烈的美好的真挚的品行。她通通都不要了。

她要跪在地上，一次一次地颤抖。

她要自我毁灭，又死去活来，不知疲倦地颤抖。

“叫我…”

“顾锦。”

她要她生生世世，记得她的名字。

她要她再次醒来时，心中充满遗憾。

她要她遗憾。

她知道，她快离开了，在头七的那一天。

剧透：“龚镜僵住了”是一个很重要的伏笔，她的灵魂被癫癫的顾锦创飞了，短暂地飞回了真实的人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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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