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艰苦,即便是帅帐也没有床,只一张席地宽榻。姬临溪双手被绑,背贴木柱,一动不能动。
大仇得报,却不及想象中快活。
李芝兰好说,不会多伤心,姬昱是真心疼爱器重郭颐的。临溪知道。
也明白为什么。姬昱同李芝兰成婚十年一直无子,问遍名医,才终于有了她。母亲生产时还极不顺利,险些大出血。姬昱心疼,宁愿不再要孩子。
二人也确实没有再生育。姬昱膝下没有男丁,随着年岁渐长,对郭颐那种近乎子承父业的期许就越发深刻。
他爱护临溪,但女儿撑不起他所希冀的未来。姑臧的、凉州的、乃至他所期许的,铸造乱世间能够容许生民安居乐业的一隅。
两种截然不同的爱。一种是想将她交给年长她十几岁的、看似能够“庇护”她的男子,一种是想托付全部的凉州疆域。
她也无从埋怨姬昱。道理临溪都明白,只是没办法不怅然。
如今也好。一切都结束了,凉州也不再属于父亲。
“你竟然会哭?”
临溪一怔,本能仰起脸来。
却是那冠英侯商曜。
那柄蟠螭纹长剑被他解在手边,双臂抱胸靠在她身后,闲闲打量她狼狈模样,眉宇英挺。
临溪顿时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开始警惕:“贼人!你放开我!”
“贼人?”他清清冷冷反问,“吾为列侯,着九章冕服,堂堂正正。如何就成你口中贼人?”
“你竟还有脸提堂堂正正这四个字?”临溪冷笑,“一心想用十二章纹的九章王,不是反贼是什么?”
十二章龙纹,天下仅一人而已。
商曜并未否认:“你会武?”
“与你何干?”临溪狠狠瞪过去,“我知道我杀不了你,若非你刻意辱我,也根本无意同你动手的。从头至尾,我只想过杀郭颐一人。可以放我走了吧?”
他这才动,信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体,神色倨傲:“你几岁?”
临溪恨不得吐他脸上:“与你何干!”
商曜并不生气,再问:“及笄没有。”
“与你何——”
他伸起手,虎口牢牢掐住她下颌,将脸抬高,细细端详。
而后淡淡确认:“及笄了。”
“走开——”
“你是不清楚局势么。”商曜依旧捏紧她脸庞,语气冷冷,“凉州是我的了。”
“你拿去。”临溪说话都费力,却依旧寸步不让,“谁稀罕?你以为我稀罕?那郭子昂都被我杀了。凉州原本不正是他的么?与我何干?”
他怔了一下,面上却慢慢绽开一层薄凉笑意:“你倒是识趣。”
“放开我。”临溪一字一句,“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懂。如今我父亲已降,你随时可以入主姑臧,再没有杀害使君的道理。假使你这么做了,凉州士子断然会弃你而去。你并州多少人口?多少将领?又有多少文臣?难道足以管辖天下十三州?”
油嘴滑舌,废话还多。他根本懒得理会,只是又抛出问题:“婚配或议亲否?”
临溪后知后觉,心中生出一分最深层而本源的恐惧:“贼人!你这是何意?”
“倘若婚配,你丈夫今晚得死。”商曜稍顿,口吻促狭,“若议定亲事,未婚夫婿也得死。”
临溪大脑一片空白,急中生智道:“我议亲了!”
“我议亲了。”她盯着他漆黑眼瞳,“是荀将军——戍守张掖的荀白将军。他就在觻得县的将军府等我!就等我嫁过去了。”
商曜微微皱眉。
毫不犹豫松手,厌恶不再碰她,平淡质问:“荀白元和二年生人。同你?”她怎么看,最多最多,十六七岁的模样。
“同我。”临溪松一口气,面上镇静,“就是同我。方才我杀郭颐的那把薄刃,就是我们的定亲礼。”
又补充道:“荀家夫人早年因病过世了。我父母知道你要伐凉,宁愿我给他做续弦,也要将军庇护我。他也同意。人人都知道,不信你去问。”
商曜内心嗤笑一声。
他都不知世间怎么还有这样懦弱的父亲。这种平庸的男子,竟也能给人当爹了?
都不必预设女儿。倘若有人敢伤小昔分毫,顷刻内不叫对方人头落地,他都不叫商长叙。
“可以放我走了吧?”临溪似乎突然筋疲力尽,“我只要我父母安好,今后隐姓埋名,潦草一生也无妨。无心报凉州之仇。实在不碍着你什么事。”
他自然不是顾虑荀白,是不屑于同人争抢。虽然此女是有些意思,若真议定了亲——
再说吧。待他空闲,他可以花一息时间考虑,是否要抢走带回去。
商曜不置可否,直起高大身体,持剑砍断她手后绳缚。
长剑回鞘。
临溪揉了揉手腕,剜他一眼。慢慢走出去几步,见他依旧背对自己立视窗外,无声抬手,拔下最后一枚木簪。
眼见就要靠近,商曜猛地侧身。
抬手即死死捏住她手腕,另一掌侧如风,接连抵开几击,寻到时机再度劈掉木簪,利落将她双手反剪在腰后。
低头俯下身去,二人骤然靠近。
鼻息相抵,女子鲜妍面容就在眼前。
男子无动于衷,漠然讥道:“凉州刺史府最有血性的,怕是女公子。”
她的确习过武,出手很有章法。心也狠,不踌躇,有刀剑时犀利加持,怪不得能一击致使郭颐毙命。
临溪还是恶狠狠瞪他。
“不知下次劈小娘子簪钗,”商曜手腕使力,迫她更近一分,眼睛眨了一下,口中凉凉道,“是你又要杀我,还是我需解你襦裙。”
“放肆!”姬临溪大怒,只感到再也无法忍耐,拼尽全力挣脱,全然是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架势,“谁准你这样对我说话?我杀了你——”
“省省吧。”
他面上是藏都不藏的嘲讽:“你当世间男儿,尽如郭子昂般文弱?”
忽然使劲,将人重重压向那张地榻,坚实胸膛覆于其上,字字清晰:“人道大破凉州之时,回引清溪。如今看来,是无人知晓你真实性情。”
临溪胸脯剧烈起伏:“我迟早会杀了你……”
“若知晓,就会知道,血水合该被痛饮。”他说下去,有些慢悠悠的调戏意味,“而非学溪流绰约。”
簪子用完。这回是真没有任何发饰了。
晨间微微起了风,少女长发飘扬,馨香溢满颈侧。
两人对视片刻。
商曜毫不留恋,松手就将她扔在榻上,径自直身抚平纁裳,口吻淡漠:“我这就进姑臧城。故土易主,女公子要亲眼看?”
闻言,临溪又是恨恨剜他。
他低低笑一声,却像是男子快活极了的笑意,转头去到帅帐前室。
临溪起身,惊惧不定。顾不得伤怀,冲出去吼:“我父母——”
商曜已在穿甲,动作利落,随口吩咐:“带她去。”
临溪再回军帐,只看到李芝兰。
她扑上前:“阿母——”
“翩翩!”李芝兰亦冲过来,上上下下看她。
见女儿青丝泄落,衣襟散乱,眼前一晕:“翩翩……”
“女儿无事!”临溪并不扭捏,直接就道,“我想杀他,但未能成功,打了一架,以至衣冠不整。并无别事!阿母放心。”
李芝兰不免愣愣。非她存心往坏里想,只是不信,世间能有男子,对着翩翩这张脸,且唾手可得时,依旧能够忍住。
“这厮真难杀!”她却只是破口大骂,“郭颐我略略出手就成了,这厮却屡试屡败……”
李芝兰回过神,忽地抓住临溪双手:“真是你杀了郭子昂?”
“是我。”临溪坦然,“还真是我,非那商贼。他不曾动手。”
李芝兰脱口道:“其实他待我们的过错,罪不至……”
“阿母。”临溪眉目一凛,“你这是什么话?他杀了府上二十余口人。就这一条,我说过,我必亲手除之。”
原是因为这个。李芝兰怔忡片刻,将她抱入怀中:“可怜孩子。”
“我有什么可怜。”临溪忽然哽咽,“雪宁阿姊父母都还在,她却——”
“翩翩。”李芝兰打断,“我同你说一件事。”
临溪嗯一声。
“那商曜说……”李芝兰小心看她脸色,“他对你父亲说……”
临溪心头不妙,反攥母亲臂膊:“说什么?”
“他说——”李芝兰踌躇不决,“他说,他要你。”
临溪错愕稍顷,倏地起身:“我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翩翩!”李芝兰猛地抓住女儿,“翩翩,你听我说!这事,我们再想想法子。”
她口中说着想法子,神情里却是某种钻营和斟酌的谨慎情绪。
“阿母——”临溪一怔,“你疯了吗?”
“你昨日还那样怕他,怕到被蒙蔽心志,要我逃命去张掖。又跪下恳求郭颐,不愿我被——”姬临溪茫然,“怎地一夜过去,口径天翻地覆?你是见过他了?”
“他答应不动凉州一兵一卒,只要你父亲不再生事。”李芝兰望着她,“且——”
“条件是我吗?”临溪暴喝,“你们竟然肯同意?我这就去杀了他!”
“自然不是!”李芝兰也起身,语气有些凌厉,“翩翩,你怎能这样误解阿母?你就是一辈子不嫁,阿母也没有什么。然经此一事,阿母亦发觉,你父亲根本无法好好地保护你。这本来就是我同意将你送去张掖的缘由啊。”
“商曜比那荀白,又要强上百倍千倍不止。”李芝兰捉住女儿两只手,“翩翩,你冷静。阿母是因为恐惧会有许多不好的事,才想要荀白庇护你。而如今,是他本尊愿意要你。就他一个人——”
“阿母管这叫庇护?”临溪想起那人说“解你襦裙”的轻蔑神色,怒从中来,“所作所为都是一样的!”
“婚配如何能一样呢?”李芝兰握紧她臂膊,“翩翩,你早及笄了,明年就十七岁。既然最后都是要嫁,嫁作一方侯夫人,自然是比寻常将领更为稳妥。我起先以为他年纪轻,和众多诸侯王一样,亦是嗜血屠戮、好大喜功之辈,但看他处置凉州诸事,心性却极为沉着。你父亲说他不会动凉州军民,且对你也有……”
“你们真够自负的。”
姬临溪扯唇:“阿母,我不知你是怎么了,或许是被父亲欺瞒。那我告诉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使君女联姻嫁作其他州郡侯夫人,从前屡见不鲜。但都是双方有意结盟,或一方放低姿态讨好。如今你看看,凉州已经是谁说了算,父亲拿什么筹码同人联盟。”临溪语句平滑,不再客气,“我说难听些,你我连同整个凉州刺史部,性命全捏在商曜手里。他高兴了,纳个妾睡个女人,是不足挂齿。娶阶下囚的女儿做冠英侯夫人?阿母,你自己听来不觉得滑稽吗?我本是一点不怪你和阿父,我失察也有错。但若信了商曜这种鬼话,我真觉得你们会被郭子昂骗,也是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