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机场的瞬间,属于陌生城市的夜风扑面而来,梅陆露的发丝在风中飘飞,她仰起头,望见天空一轮灰蒙蒙的月亮。
这就是金城。
触目所即的一切都在发灰。
上了飞机,从一个机场辗转到另一个机场,不过两三个钟头的飞行,出来之后像是换了个世界。
回身一望,身后的建筑是灰白的,像是一张旧画纸上的笔墨,褪了色的。天地间隐约透露出一种萧瑟感,梅陆露紧了紧身上的彩虹色外套,呼出一口白雾。
手机收到消息,是纪之水发来的,网络信号不佳,一张照片无论如何刷新不出,屏幕上只显现出模糊的色块。
梅陆露干脆放下手机,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梅陆露眼睛很尖。
她远远地望见纪之水从一辆车上探出了个脑袋,还没等人脚尖挨到地,便立刻锁定了她。
纪之水披散着长长的黑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偶尔会让人解读成严肃——梅陆露觉得可爱,定眼瞧了瞧,忽的微微地一怔。
好像哪里透着古怪。
纪之水从车上蹦跶下来,在她之后,另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门框。
后下来的是个男生。
十七八岁的模样,体型显出少年的清瘦和挺拔,宽阔的肩膀又已有了成年人的模样。梅陆露挑起了半边眉毛,她没想到纪之水带来见她的第一个新朋友……会是个男孩儿。
纪之水张望着,目光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徘徊而过。
眼看着要扫过她避风的地方,梅陆露回过神,拖着行李箱走近,挥动起一条胳膊。
“我在这儿呢!”梅陆露喊道。
轮子咕噜噜碾过不太平整的地面,梅陆露一身的小饰品跟着叮当作响,浑身噼里啪啦地开着音乐会来了。
纪之水往前迎了几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
“梅梅!”
“好久不见啊之水!”
梅陆露笑意盈盈张开手臂,任由行李箱咕噜噜地朝着无人处滑脱开去,她给了纪之水一个紧紧拥抱,“是不是很想我?”
被迫埋进梅陆露的怀抱里。
纪之水没脾气地挣脱了两下,没挣开,像是在配合梅陆露的步伐摇晃。
眼见着行李彻底要奔向自由了,纪之水还在和朋友跳舞。泡面头女孩没有要管行李箱的意思,顾天倾略一犹豫,伸手拦住。
人一接到,纪之水便不看他了。
顾天倾有点儿幽怨。
微妙的眼神在男生身上一掠。
梅陆露很快收回视线,不太关心似的。
“你不是过几天才来金城么?”纪之水眼巴巴问她。
“再拖就是年后啦,我等不及。”梅陆露揉乱纪之水的头发,从她的黑色羽绒服下看到一件校服冲锋衣的领子。
噫——颜色好丑。
第一个划过脑海的念头有些一言难尽。梅陆露将纪之水摆弄着左看右看,品味出几分高中生的可爱,顿觉心满意足。
她往纪之水身后望了望。
那辆停在不远处的车里没有跳下第三个人,梅陆露问:“妹妹呢?”
“在上晚自习。”纪之水说。
“是哦。”距离晚自习已经太远的成年人思索片刻,方才说,“可怜的高中生。”
梅陆露第三次将目光落在顾天倾身上。她微微变了表情,鼻子皱了起来,眉间隆起小小的沟壑。
终于到了这一步。
纪之水以为梅陆露会问顾天倾,避无可避地,她微微吸了口气,主动清了清嗓子。
她一脸坦然地介绍:“梅梅,这是我同学。高三A班的班长、年级第一、一位乐于助人的金……精神可嘉的好人。”
一连串介绍词显得十分花哨,顾天倾故作镇定,笑容滴水不漏,“你好,我叫顾天倾。”
纪之水什么都说了,唯独漏了名字没提。
古怪的社交流程。
纪之水很想跳过,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冲顾天倾假笑了一下,磕巴得像具木偶:“梅陆露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于栖的姐姐。”
梅陆露却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叫我大名就好。”
面对着一屋子不爱说话的女孩都能独自叽叽喳喳一个小时的梅陆露,在今天却罕见地失去了交流**。
纪之水刚觉出一点不同寻常,不安地在两人中间看了看。
什么都没看出来。
顾天倾穿得很得体,长的……也很正常,也没说什么得罪人的话。梅陆露对他似乎有点儿敌意,这份攻击性来得出人意料。
这才第一次见呢。
纪之水有些为难,“梅梅,你是不是也不喜欢他?”
“‘也’?”梅陆露十分诧异。
回忆起自己和顾天倾初见的场景,纪之水眼神飘了下。
她讨厌阳光开朗又没有边界感的家伙完全称得上事出有因。
“和他没关系。我想说的是……之水,你身上的味道,有点不太一样。”梅陆露凑到纪之水脖子边小声耳语。
纪之水抬起头来,甩了甩快要被梅陆露的泡面头蹭出静电的头发。
“什么味道?”她嗅了嗅,只闻到梅陆露身甜甜的梅子味儿,“你又在吓唬我。”
“你看到‘那个’了吧?我不在的时候。”
梅陆露强调,“我说的是‘那个’哦。”
纪之水:“……”
她不答。
梅陆露歪了歪脑袋:“需要我说得再直白一点也可以。纪之水,你身上有死鬼的味道。”
纪之水:“…………”
“你不要假装自己中文不太好的样子可以吗!”
这句话勾起了一些尘封的回忆。
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梅陆露确实中文不好。
纪之水和梅陆露的初次见面,是在幼儿园。
一家大洋彼岸的幼儿园,有着各种肤色不同种族的幼崽。婴语时期,幼崽们讲话是如出一辙含混不清,彼此难以听懂。
纪之水观察着人群中同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女孩。
是纪之水先靠近的梅陆露。
纪之水从小跟着妈妈生活,对环境很警惕。
她说话早,时常抱着毛绒玩具和摆件叽里咕噜,婴语水平高超。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玩具柜的伙伴越来越少。幼崽纪之水抓到妈妈在往一个大箱子里塞她的玩具,手脚并用地靠过去。
纪女士从箱子里掏出一只黑猫玩偶递给纪之水,任由她抱在怀里用鼻子乱蹭。
“我们要搬家了,宝宝。”
“你的好朋友们要先飞到新家去,帮你布置家具、把小床睡得香香的……然后才是我们。玩够了就先和小猫小熊说再见哦,之后还会见面的。”
树叶要变黄的时候,纪之水来到了大洋彼岸。
她怀里抱着黑猫玩偶靠近梅陆露,和她打招呼。
从观察,到靠近。
这一句话里的时间跨度是整整一个星期。
整个班的小豆丁里,纪之水最喜欢梅陆露。
她注意到每天清晨,当家长把不情不愿的孩子勉力塞进学校的时候,梅陆露是少数几个不哇哇大哭的。
梅陆露颇有种八风不动的镇静,漆黑的眼睛中闪过智慧的光——应该是智慧。纪之水以为。
她们在同一片阳光照得身上暖融融的地板上晒了一个星期的太阳。
梅陆露偶尔瞥瞥她,大多数时候啃着自己的手指甲自得其乐。这样的梅陆露让纪之水觉得很安全。
终于有一天,纪之水向梅陆露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
纪之水慢慢挪过去打招呼:“你好哦。”
梅陆露:“咕噜咕噜。”
纪之水迟疑:“我妈妈说你也是中国小孩。”
梅陆露:“咕噜咕噜。”
纪之水开心地说:“我们一起玩吧。以后也是。”
梅陆露:“咕噜咕噜。”
纪之水认识了一只会在陆地上行走的金鱼。
在金鱼的一连串泡泡里,话语的真意像是裹在蚌壳里的珍珠,让人无法辨析。
路过的小孩瞅瞅纪之水,再看看梅陆露,像小动物一样叫了一声,留下一句:“Geek!”
大洋彼岸的小孩原来就是喜欢怪叫,说的话纪之水一句也听不懂。
纪之水脸上凹下去两个小小的酒窝。
还是梅陆露好,她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懂。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我随便咕噜两下你就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了吗?”梅陆露伤心地问。
纪之水:……!!!
纪之水感觉前半生笃信的某种信仰在破碎。
她悲愤地说:“你明明说你那时候不是在怪叫,是在考验我有没有资格成为你的朋友!”
这是情况十分严重的愚弄!
“你信了吗?”梅陆露舌头打结,“不、不是。你信了这么久,直到今天?”
她捂住嘴,十根手指上挂着十一枚戒指,摆出来活像个品种齐全的戒指展示架,“其实我只是发育比较迟缓外加那时候没人愿意和我说话而已。”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失语。
“要不……”旁边插进来一道声音,“先上车?开过去不堵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学校快放学了。”
梅陆露倏地回神。
“对,还得去看——”她转动脖子,关节生涩得卡巴卡巴响,梅陆露眯起眼睛,深深看了顾天倾一眼。
纪之水有点不安。
因为顾天倾打电话给助理先生说今天要去机场接人,对方可能误以为抵达金城的是个小型的旅游团队,开来了一辆能够放下一车面包人的大车。
纪之水不安了一会儿,躺在车上被空调送来的暖风熏的昏昏欲睡的时候什么都忘记了。
什么寇准、什么家暴的爹赌博的爹……
对比起来,梅陆露要是和顾天倾有点什么小摩擦,大不了以后不让他们两个人见面就好了。
半阖着眼皮的纪之水像是睡了过去,苍白的面孔上有了一点红晕。
她系着深灰色的围巾,此刻略微松散。
围巾的穗子往下坠着,在空中一晃一晃,即将滑脱。
顾天倾看不过眼,伸手整理。
纪之水身侧射来的目光灼人。顾天倾动作顿了顿,只是一瞬,仍旧按照原来的计划将围巾打理整齐。
没多久,对方主动偏过脸,去看车窗外的景色。
梅陆露在心底哼了一声。
这样的事情过往都由她来代劳。
纪之水身边有了新人,要说完全不吃醋,那是不可能的。
整理好围巾,顾天倾安静地退开。
纪之水一无所觉,而她假装看不见。就好像过去的几十秒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司机先生也在安静地开车,导航的声音调的极低。
梅陆露从玻璃里看见少年的倒影。
顾天倾的侧脸线条极其优越,五官颇有韵致,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看纪之水的目光有多温柔。
梅陆露的眼睛能看穿真实。
就像纪之水总在接近虚幻。
梅陆露伸出手,指尖点了点玻璃倒影里纪之水的眉眼……至少站在她身边的人,不会让她太讨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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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