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
闹钟。
纪之水一睁眼,仿佛掉入了某种循环、一个深不见底的兔子洞,一个噩梦惊醒后还是噩梦的层层嵌套。
这个噩梦的名字叫做上学。
今天有所不同。
纪之水拉开房门,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她冷锅冷灶的出租屋里怎么会有一股属于食物的、热情腾腾香气?
“之水姐,你醒啦。”系着超市赠送的丑陋围裙的陆于栖冲她打了个招呼。
丑陋的围裙在陆于栖身上有种别样的时尚感,纪之水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其实你可以多睡会儿。”
睡是睡不着的。
想到今天是重返校园的第一天,陆于栖就忍不住开始焦虑。她早早地醒过来,在冬天的黑夜里辗转反侧。
虽然昨天晚上夜谈的时候,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放下大话。
上学?
全然不是问题。
实际上曹志存的鬼魂还追在她屁股后面。
陆于栖一闭眼,想到的不是这块牛皮糖甩也甩不脱的恶心黏腻的纠缠,而是那天他将将要从楼下摔下去的模样。
很多的血。她仿佛回到了菜市场的猪肉摊上,地面的水槽里留着红色的污水。
即便极力保持整洁,屠夫的雨衣雨靴上还是免不了沾上血迹。
被无数只手抓住的曹志存,像是一只濒死的、哀嚎着的肉猪。
虽然从吴羽口中,陆于栖早就得知,曹志存还活着。
女孩脸上的笑容莫名有点瘆人。
纪之水被按着坐在座位上,番茄鸡蛋面上卧着一个形状规整的荷包蛋,她一下子忘记了那个古怪的笑容,惊讶又羞惭。
……应该她来准备早餐的!
虽然原本的计划是去早餐店买着吃。
陆于栖忐忑地说:“冰箱里只有这些了,不知道早上吃这个合不合你胃口。”
有的吃就谢天谢地吧,何况是人家一大早爬起来做的!
纪之水表达了赞赏。
路过早餐店,纪之水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派遣陆于栖买了一堆东西。
她狗狗祟祟地等在门外,生怕被店主看到。
穆阿姨记得她的脸。
要是去买早餐,她是不会收钱的。
等了一会儿,纪之水靠在墙边打了个哈欠。嘴张了一半,顾天倾熟悉的含笑嗓音由远及近,“还好,赶上了。”
纪之水闭上嘴。
她瞅了瞅顾天倾,没穿校服。
“你复学了?”
打算不穿校服抗争这个黑暗的学校吗?
据她所知,校长人已经不在学校里,但通报还没出来,现在应该正处于一个胶着的时态。也许是贪了太多,到今天都没清点完。
“不是啊,顺路来看看你。在你家楼下没等到人,没想到你今天起这么早……”顾天倾从包里掏了掏,递给纪之水一个盒子。
纪之水歪了下脑袋,“什么啊。”
“备用机和电话卡。”顾天倾像是被传染了困意,也跟着打了个哈欠,才把后半句话说完,“昨天不是说要给你朋友办张卡方便联系,只是太晚了没来得及。我刚好有多的,你先拿去用。”
瞌睡来了送枕头。
纪之水有点儿感动,觉得顾天倾大变样了。
“班长你人真好。”
手机就先笑纳了。
顾天倾不满地说:“你只有这时候会叫我班长。好谄媚。”
纪之水捣鼓着手机,往卡里输自己和梅陆露的号码,打算等会儿给陆于栖。一抬头,发觉顾天倾又变得气鼓鼓的。
她难得说了好话,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吃早饭了吗?我请你。”
“哼,才不要。”
纪之水想了想,以为这句话是真心的而非推辞。
陆于栖拎着一兜子早餐从店里走出来,“之水姐,你看看东西对不对……啊,是顾同学。”
“早上好。”顾天倾冲陆于栖点了下头。
见纪之水呆愣愣站着,一点和他讲几句话的**都没有,顾天倾有点儿心酸。他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们去上学吧,我要回家睡觉了。”
纪之水看着顾天倾的背影。
好羡慕啊,能回家睡觉。
陆于栖迷惑地看了看到了早餐店也不进门的顾同学,再看看盯着顾天倾背影不说话的纪之水。
话说起来……她到现在也没问过,为什么昨天顾天倾会和纪之水在一块。
“之水姐,这是找零。”陆于栖递过去剩下的零钱。
纪之水思考了一会儿,一只胳膊里挎着上学的包,一只胳膊里是新鲜出炉的早餐。她从羽绒服口袋里抽出新的钞票,塞进陆于栖手心。
“这些钱你也拿着。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但不一定会去——”纪之水觉得今天还有的忙,怕陆于栖吃不上饭,“你先去补办个饭卡,肚子饿的时候买点零食吃。中午我要是没来,你拿着钱去找……”
找谁呢?
纪之水从记忆里搜索出一个名字,笃定地说:“去找你们班的向前。让他给你刷一下,就说是纪之水说的。”
等会儿再打点一下向前。
陆于栖乖乖点头。
纪之水满意地领着人进校门。高三A班在顶楼,陆于栖前脚和纪之水说了拜拜,后脚就见她调转了脚步,跟着自己进班了。
陆于栖以为她还有事要交代:“之水姐?”
就见纪之水在小猫三两只的艺术班里巡视了一圈。
许久未出现的陆于栖忽然进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班主任之前说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已经引发了诸多猜测,传言愈演愈烈,经过艺术班的口口相传抵达外界时事情的真相已经好不重要:在大部分眼里,陆于栖是一个死人。
而在今天,一个板上钉钉的“死人”,倏忽死而复生。
向前一点一点地长大了眼睛,困倦不翼而飞,甚至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总让他觉得阴嗖嗖的纪之水还跟在传闻中已经死去的陆于栖身后。两人对四周的目光熟视无睹,仍在交谈,向前甚至表现得比其他暗地里打量的同学更加直白和呆愣。
他的目光就没有从两人身上移开过。
直到纪之水抓住了他——她又一次用目光捕捉了他,在陪着陆于栖放下背包后,纪之水没有表情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她要干什么?!
向前满面惊恐,下一秒,身侧传来一声巨响。
是荀知睿。
他没拿稳手里的英语字典,整本书直直砸向桌面,不止向前一个人被吓了一跳。
他表现得比他还要害怕。向前没工夫疑惑为什么了,因为纪之水已经在他面前站定。
“早、早上好?”向前想说些威慑的话,比如不要乱来,他绝不怕她。就算纪之水从墓地里带出死人又怎样,他——他还能报警啊!
但话脱口而出变了副模样,向前麻木地说:“好巧啊,你也在这,天气真不错,你找我有事吗?”
桌面上搁下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陆于栖跟在纪之水身后,看不出什么反抗和抵触的模样。
向前没有仔细看塑料袋里的东西,反而掀起眼皮悄悄观察不言不语的陆于栖。
她看上去似乎很正常,脖子上没有奇怪的颜色,手指甲盖也没有变成纪之水同款的黑色。是活人吧?
“不巧,我来找你。”纪之水把早餐往向前面前推了推,“我妹妹第一天复学,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她生了场小病,刚刚休养好。”
很多个字,很大的信息量。
几个星期前你不是连陆于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么?现在她怎么变成了你的妹妹?
发干的嘴巴有点张不开。向前的目光终于动了,他看着桌上的早餐,手抬起了两回,最终只是虚虚地摸上了塑料袋。
“哦哦,好的。”向前这么说。
没问缘由。
不敢推辞。
纪之水瞥了一眼向前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生。
他很奇怪,一眼没看她们,但是摸着英语书扉页的手在发抖。
是在害怕吗?
纪之水看到他整齐摞在课桌一边的课本,试卷上写着他的姓名:荀知睿。纪之水记下了这个名字。
向前苦着脸送走两人,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纪之水和陆于栖又交谈几句,来的路上她已经把顾天倾送来的备用机给了她,嘱咐陆于栖有事就发消息给自己,联系不上就去找梅陆露的。
安顿好她,纪之水就能接着做自己的事了。
陆于栖在座位上坐下,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她穿的是纪之水多的校服,虽然差了一个尺码,但穿起来几乎没有分别。摸着被体温捂热的手机,陆于栖的心一点一点安定。
“我可以的,之水姐,不用担心我。”
纪之水自然十分相信。不过有彼此的信赖还不足够,真正要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看着陆于栖上学还需要接下来的一点努力,纪之水和陆于栖告别,转身走出了艺术班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