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是个很糟糕的地方。
来到此处的人们脱下人皮,戴上面具,将自己漆黑的**汇聚在此,翻滚、搅拌、融合,时不时还冒出些泛着腐臭味的泡沫。
而此刻,以鉴宝为名义的拍卖正在这漆黑之地举行。
台上的拍卖师将每一件拍品都说的神乎其神,尽力调动起参与者的情绪,好让他们花最多的钱买下最无用的垃圾。
或真或假的宝物像流水一样被放上展台,按上一段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的故事后,又立刻转手于他人。
在拍卖会的二楼包间,带着麻雀面具的年轻女子瞟了眼正在展示的拍品,兴缺缺的打了个哈欠。
这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身着天青色的圆领袍,黑色长发妥帖的被青玉发冠束起,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佩剑的剑穗,与楼下喧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需要的东西到手的那一刻,路明熹就对这场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拍卖失去了兴趣。
她还留在这里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捡漏的,例如小匣子、七巧板之类的玩意,捎一两个回去给小师妹解解闷。
又帮一件宝物觅得良主,拍卖师掂了掂装满灵石的钱袋,笑着扶正自己脸上有些歪斜的老鼠面具,拍拍手,示意展台两则的打手把下一件拍品抬上来。
有半人高的笼子被抬了上来,它的外侧盖上了块黑布,叫人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各位客官!请瞧好喽!”他依次向台下的人们拱手作揖。
“接下来的拍品可是百年难遇的大货,只存在于传说中可吞山海的神兽!昆仑山的白狼!”
守在展台旁的打手掀开黑布,笼子里关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少女,面容清秀,白发如雪,穿着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灰袍子,脖子上套着常人小臂粗细的铁链与瘦削的身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少女的眼睛左黑右绿,是少见的异瞳,而比她的眼睛更惹眼的,是脑袋两边毛茸茸的大耳朵。
妖族?这倒确实少见。
路明熹放下手中的剑穗,望着笼中的少女。
妖族育子艰难,对幼崽动手的家伙必回遭到父母及其亲族无穷无尽的报复。
上一个被抓到的拐卖犯,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和同伙一起脑袋搬家,被串在妖都的城墙上,供来往商旅欣赏。
可惜在这三不管地界,只要钱管够,龙肝凤髓也不过是开胃凉菜,更别说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妖了。
比起拍卖师口中在昆仑雪域肆意驰骋的白狼,少女看起来更像一只吃不饱饭,被主人长期虐待的狗崽子。
显然,死气沉沉的拍品并不能令人满意,台下,沉默的人群中夹杂着阴阳怪气的嘘声。
见众人不满,拍卖师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用力扯过少女脖子上的锁链,像展示牲口似的掰开她的嘴,以及她健全的四肢。
“各位恩公可瞧仔细了,这家伙不管是外貌还是资质都是上乘的好货!”
少女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失了魂的行尸走肉,低着头任由台下的人们像苍蝇盯腐肉似的盯着自己。
片刻过后,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眼睛睁大,耳朵抖了抖,缓缓抬起头直勾勾看向前方,好巧不巧正是路明熹所在的位置。
望着少女的黯淡无光的眸子,路明熹的心口莫名一颤。
明知道下面的人不可能透过包厢的隔断看到自己,可路明熹任然产生了彼此对视的错觉,随即偏过头不忍再看第二眼。
虽然确实对少女的遭遇感到惋惜和心痛,但路明熹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扫干净自家门口的麻烦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要多管闲事。
路明熹在心里警告自己。
这个少女的因果与她无关。绝对!绝对不能多管闲事!
这世间每时每刻都有惨剧发生,她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已经打定主意的路明熹干脆直接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可一闭上眼睛,少女那双无悲无喜的双眸,便会在路明熹的脑海里清晰的浮现。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路明熹再次望向下方的少女,最终轻叹一声,妥协似的站起身。
见没几个人出价,拍卖师在心里暗暗骂了声晦气,打算草草结束交易换下一个拍品上台时,一个人影直接从二楼包间跳下来,落在展台中央。
路明熹取下手腕的镯子放在拍卖师面前的托盘上,示意以物换“物”。
拍卖师瞅了眼像是来砸场子的女人。虽然路明熹的出场方式不像是善茬,但送上门的生意从来没有不做的道理。
他简单瞟了一眼托盘上的镯子。
一只冰种春带彩翡翠镯子,清澈透亮如琉璃,没有一丝杂质,润的似乎可以滴出水。
作为首饰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拍卖师斜眼瞅着路明熹,就算有面具的遮挡,也能从路明熹的体态和动作中大概猜出她的年龄。
一个对价妖族奴隶价格没什么概念的年轻女人。
没记错的话,先前那几棵没什么用的杂草也是她拍下来的。
这种不知柴米油盐价的蠢人正适合狠狠宰一笔。
拍卖师客气的向路明熹作揖行礼,还想再讲讲价,却被镯子一闪而过的光亮吸住了眼球。
他打起精神重新拿起镯子仔细端详,不会错的,那是灵气,可以与上等灵石媲美的灵气。
手镯一下子从好看的石头,变成了对修行大有裨益的工具。
只有长期将镯子温养在灵气充沛的奇山秀水中,才有可能得到这样一件有市无价的宝贝。
随着拍卖师的动作,手镯上浮现出一串串防护法咒。如果他没辨认错,这些法咒还可以抵御元婴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哪怕戴着面具,也没法完全掩盖拍卖师的惊讶与激动。
只有傻子才会在病恹恹的妖族和难得一见的宝贝中做出错误的选择。
于是拍卖师递出去一半的镯子硬生生拐了个弯,来到了他自己的口袋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随手从人牙子手里讨价还价来的小妖能换来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
如果把镯子悄悄私吞,再转手卖掉,换来的钱够他快活好一阵子。
怕路明熹反悔,拍卖师立刻解开了少女锁链上的禁制,将锁链双手奉上。
在路明熹接过锁链的一瞬,异变突生。
原本没精打采的少女突然暴起!狠狠咬住她的手腕,紧接着像野兽撕扯猎物般狠狠摇晃脑袋,如枯枝般的四肢尽全力踢打。
拴在脖子上的铁链被少女轻松扯开,如果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怕是会以为这链子是拿纸糊出来的。
路明熹的手腕处传来骨头裂开的“咔咔”声,少女或许知道自己逃走的机会渺茫,所以完全是冲着废掉她的手去的。
台下有人发阵阵出惊呼,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
比起半死不活的小妖,还是飞溅的鲜血与野兽的咆哮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路明熹神色如常,反手捏住少女的后脖颈,无视流血的手腕,让准备上前的打手后退。
还挺聪明,知道等束缚没了再动手,不对,是动嘴。
就是……嘶——这姑娘看着瘦弱,没想到力还挺大。
“嘘,没事了。”
路明熹揉了揉少女的耳朵,轻声细语的安慰。
少女习惯了呵斥与殴打,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她感受着路明熹掌心的温度,有片刻的愣神。
路明熹顺势抽出手,将少女护在身后,替她隔绝了恶意的目光。
少女的反抗激起了其他拍卖者的猎奇心理,有人开始喊价,并越来越高。
他们总是格外偏爱在可控范围内尽情挣扎的猎物。
拍卖场的气氛再一次被炒热,吵闹的声响让少女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起来,她下意识死死攥住路明熹的衣摆,指甲嵌入手心,呼吸越来愈急促。
“回神!”
清脆的响指声在少女的耳边响起,帮她从泥沼般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原本昏沉的脑袋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对于现在的场景,拍卖师乐见其成,搓着手看向路明熹,语气谄媚讨好。
“女郎您也看到了,这拍品紧俏得很,要不,您再考虑考?在加点……”
他以为路明熹是哪个有钱人家偷偷溜出来的小姐,人傻心善好忽悠的很。
再说拍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只要这只肥……贵人多出点钱,也就不会有人觊觎她的东西了。
话还没说完,拍卖师只觉得脖子一凉,他下意识低头。未出鞘的长剑横在他的身前,离脖子只有半指的距离。
霎时间,刚刚还喧闹不已的拍卖场内一片寂静,只余长剑的嗡鸣声。
两侧待命的打手刚跨出半步,几道残影闪过,他们手中的棍棒就已经断成好几节。
无人看清路明熹的动作。
“好一个坐地起价。”
路明熹冷笑几声,长剑转移到拍卖师里衣口袋的位置,轻轻一挑。
被拍卖师藏起来的翡翠镯子在剑上转了两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
“这孩子,我带走了。若你想拦,大可来试试。”
路明熹说完,像母鸡护崽般把少女圈在臂弯下,撕碎了早已准备好的符纸,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刚修行那会开始,路明熹就不太喜欢用传送符。
虽然确实传送符好用,可强烈的眩晕感会让她想把先前吃的所有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当然,习惯之后就会好很多。
强力的拉扯感消失,两人来到了一处小院。
围绕着小院的竹篱东倒西歪,院内杂草丛生,只能从几处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和角落里生锈腐烂的农具中勉强辨认出这里曾应该是经种过什么。
几只野兔和雉鸡被惊动,仓惶四散奔逃,窸窸窣窣的响动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楚。
明月高悬于空,柔和地凝望着世间的一草一木。
强撑着的少女像是被卸掉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妖族的感官比人族更敏锐,更容易受传送符的负面效果影响。
重获自由的少女眨眨眼顾不上头晕,感受着清凉的夜风环绕于身侧,试探着往前踏出几步,又围绕着路明熹踉踉跄跄转了一圈。
明明周围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景色,少女俯身抓起松软湿润的泥土低头嗅了嗅,泪水不自觉噙满眼眶。
她都快忘记撒开腿尽全力在旷野中奔跑的感觉了。
路明熹不太会安慰人,她过去最好的战绩是凭一己之力用“安慰”劝分了三对道侣。
看着要哭不哭的少女,路明熹只能拍拍少女的肩膀,酝酿半天憋出一句,“都过去了。”
似乎是感应到两人的到来,院内的茅草屋内亮起了点点烛光,原本紧闭的房门隙开了一条缝。
“欢迎光临寒舍。”
屋内弥漫着清苦的药味,专门陈放药材的药斗柜占据了茅草屋的大部分空间,连转身都成了有些麻烦的事情。
“先暂时在这里歇歇脚,吃点东西垫垫。”
路明熹用金疮药随意处理完伤口后打了个响指,热腾腾的茶水和点心凭空出现在少女面前。
“吾乃玄烛宗掌门路明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娘和爹叫什么?晚点我送你回家。”
既然她管了这闲事,就会帮人帮到底。
少女捧着茶杯,低头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我没有家,也没有名字,他们通常会叫我‘喂’,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笼子里。”
好吧,也是个可怜孩子。
路明熹又将一盘糖果糕点摆在少女面前,希望能借此给她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慰藉。
“那你想回妖都吗?”
不管怎么说,和同类待在一起总比傻乎乎的被人骗走了强。
听到“妖都”二字,少女明显被吓了一跳,脸上闪过几分惊恐,茶水随着身体的抖动撒出去不少
少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路明熹,犹豫片刻,才开口道:“我就是在妖都被抓走的。”
“他们把我关起来,打我,不给我吃饭,还想拿我去做药引子!
悲伤、恐惧、愤怒,这些负面情绪像是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少女,将她拉入深渊。
少女越说越激动,脸色都涨红了不少。
“我趁他们不注意把所有东西都烧了,以为可以趁乱回家,结果……”
结果刚出虎穴又入匪窝,被人牙子转卖给黑市的拍卖场。
“嘘——,已经没事了。”
路明熹把少女拥进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抚着。
温和的声音像是淙淙流水,抚平了少女心中的不安。
为了防止少女被面具上的棱角搁到,路明熹还特意摘下面具。
少女呆呆的看着路明熹的脸,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在她的眼中,路明熹无疑是好看的。
远山眉下清澈的圆形眼眸让少女想到了春天解冻的池塘。柔和的五官与先前雷厉风行的行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比路明熹的容貌更惹眼的,是是占据整张脸三分之一的伤疤。
“啊,吓到了吗?”
少女的目光太过直白,路明熹后知后觉抚上自己的脸,才想起来今天没有用法术修改面容。
少女摇摇头,她看向路明熹的身后,似乎下定了决心,起身后退半步,“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力道大的似乎是要把脚下的青石砖撞开。
“求仙长收我为徒!
我想跟您学本事,想站在您的位置,看到您眼中的风景!”
路明熹被少女毫无预兆的言辞和动作惊到,反应难得慢了半拍,任由打翻的茶水浸湿衣袖。
看着少女一副“您不同意我就不起”的倔强模样,路明熹俯身挑起少女的下巴,直视少女的眼睛。
异色的双眸中除了坚定与渴望,还有明晃晃的野心,
她喜欢这样的眼神。
“可以,但得先看看你的天赋如何,喏,拿着。”
路明熹在杂物堆里翻找半天,扒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少女按照路明熹的话把手放在石头上。
下一秒,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似是要将整个小屋点燃。
哦,火系单灵根啊。
等等,什么?!
路明熹一直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不见,她不可置信的接过测灵石,上面闪烁着的红色纹路让人觉得仍留有余温。
火系单灵根!
火系单灵根!!!
小宗门中的食铁兽,大宗门中的香饽饽。
就这么让她给碰上了?
此时此刻,眼前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小家伙在路明熹眼中摇身一变成了香喷喷的烫手山芋。
有那么一瞬间,路明熹的脑子里竟然产生了带着小家伙到各家宗门门口显摆一圈,这样荒唐又冲动的想法。
与话本中那些挥挥手便能移山倒海的避世大能相比,路明熹只能勉强算个打酱油的半吊子,若她真有良心,就应该把少女引荐给有能力培养,有头有脸的大宗门。
比如说逍遥门那只会玩火的走地鸡很适合当这只狼崽子的老师。
但没有人会主动放弃唾手可得的珍宝,除非那个人的脑袋被驴踢了。
路明熹并非圣贤,自然也不愿意放手。
“马马虎虎,但……”
她眉头微蹙,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在少女惶恐的眼神中话锋一转。
“做我的弟子勉强够格。”
路明熹很少说谎,此刻她像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受伤的右手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谎言微微颤抖。
但凡少女对修行之事有一星半点的了解就能轻易识破她的谎言。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喜悦攀上了少女的眉梢。
“求师尊为徒儿赐名。”
少女改口的速度很快,或者说她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暗无天日的过去。
起名可不是个容易的活,好在这难不倒路明熹,她思索片刻,开口道:
“你是一块璞玉,你的人生,不,妖生才刚刚开始。
为师希望你不管未来到了何种境界,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
那……就唤你顾璟初可好?”
路明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会竭尽所能教导顾璟初。
若是让明珠蒙尘,反倒是她的罪过了。
顾璟初低头,忍住了摇尾巴的**,郑重其事的向路明熹行拜师礼。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顾璟初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