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子住了十一年的村庄,叫小仓村,据说以前是打仗时做仓储的地方。
村子近河,村里人不信佛不信道,就信河神,每十年举行一场祭拜集会,沿河十来个村落就会聚到一起,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祭拜完所有河神庙,感谢上一个十年河神对他们的哺育滋养,祈求下一个十年的庇护与风调雨顺。
这是一桩盛事,也是十年间最重要的大事。
可惜的是,上一次集会时当时小丫子才三岁,对此没有任何印象,而下一次集会还有两年。
小丫子和所有孩子一样,都期盼着去一次集会,即使她已经被告知过:河神庙是不许女人踏足的,女人进了,会发洪水。
当然她是不信这件事的,一开始还心存恐惧,后面就越来越对此嗤之以鼻。
若是女人的足印有这么大的力量,那他们的娘也不用辛苦灌溉了,每日在田上走走,就能养活所有人。
对于河神庙,她也偷偷地溜进去很多次,里面只有一尊掉皮掉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旧雕像,前方放一张案几,摆上香,仅此而已。三面的砌墙上应是绘了彩的,可惜由于时间久远、气候潮湿,如今片片剥落成大小不等的窟窿,毫无美感。
这样的河神庙,会回应她吗?
小丫子不知道。
她还在撒丫子跑着,盘算着她脑海中对河神的印象,以及要对它说的话:她不想被装进四四方方的红布盒子,再被抬到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里,她喜欢广阔的、闪亮的,柔韧的、流动的事物,不喜欢嫁人。如果河神要娶亲,请它认真考虑一下那些喜欢嫁人的人,而不是考虑自己。
她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在天暗了快一半的时候,如雨燕般瘦小的身影才出现在河神庙附近,一顿一顿地从坡下爬上来,喘着气一头扎进庙里。
“河神……”
她一抬头,急促的呼吸顿时被卡在喉口。
那个她曾见过的、土旧到朴素的河神像不见了。
眼前的神像身披靛绛赭三彩,四手分持枪锤棒戟,青面獠牙,双眼没有眼皮,对着庙门瞋目裂眦,身后三面墙漆满了刺人眼的绛色,宛如天地皆红。
河神……?
小丫子心脏几乎停跳,背后“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河神吗?
有一瞬间,或是很长一会儿,她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为这突然变化的庙宇,也为怒目向她的河神。
有几刻,她甚至觉得眼前的河神想扑上来吃了她,将她的皮肉骨头都嚼碎,再直接咽进漆黑的胃里。
心里的恐惧如波涛般狂涌而来,小丫子望着河神,浑身僵硬成了木偶,她拼命支撑着奔跑后微微发抖的双腿,以防自己突然跌坐在河神庙里。
为什么河神像变了?
是换了一个新河神,还是原来那个生气了?
它是不是知道了自己要说的话了?
她望着目光如电的河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想、从哪里想,从她进门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只有最原始的恐惧追着她,令她本能地开始挪动双腿。
来时路上绞尽脑汁想的那些说辞在这样的目光下被击得粉碎,开始缓缓往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等到退的稍稍远了一些,她拔腿就跑,在门槛上跌了一跤,把手掌磨上了一层带血的沙,却不敢回头。
她的身后,河神还在瞪着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女孩的背影。
小丫子喘得比进河神庙之前更厉害,她拼命地跑,冲下小山坡,绕过八蛋家,绕过菜根子家,绕过一家又一家,却还是感到河神那狰狞可怖的双眼还盯着自己的背后,跟随着她,直到跑过了她爹娘的屋子,越过官兵巡逻队的驻扎点,越过泥泞与灌丛,望见了映着最后一点夕光的河面。
她在来的路上远远地听到了官兵往回走的动静,但在靠近河的时候,她仍是轻巧而安静的,每走一步都环顾四周,确认了自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后,才脚一软,扑倒在湿软的沙土上。
牛二说,河神每百年娶一次亲.
为什么河神非得每百年娶一次亲?之前的那些妻子到哪去了?
小丫子擦掉额头冒出的冷汗,想着河神凶神恶煞的样子,越来越相信她们是被杀了,或是被吃掉了,或者是别的……
她缓缓挪向前,低下头。
或是死了,她想,人哪有活到一百岁的呢?
小丫子想象着之前的那些女人们,无力、恐惧和愤怒一股脑地从心底涌上来,沉沉地堵在胸腔里。她又往前挪了挪,半个身子伸出水面,将将火辣辣的手掌泡进河水里。
太蠢了,她想,我明日就要坐轿子、嫁河神了,为什么还在想那些过去的人?她不是应当想一想明日的事吗?
明日……
按照嫁娶的说法,不管吉时是何时,明日吉时一到,她就会被装进名叫喜轿的红布盒子,身着嫁衣,头顶盖头,抬去……谁来抬呢?她爹娘吗?她以为他们应当不会愿意的。
她心里堵的要命,刚浸水时的清凉感如白日般消退,手疼得比之前还厉害。
管它是谁来抬,总之她要被喜轿抬走,抬去——
往哪去?
小丫子愣住了。
河神庙吗?她从此要和那个可怕的河神一起住在庙里?
在她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的时候,一个被忽略良久的疑问忽然冒了头:河神是使河岸风调雨顺,庇护人们的神,怎么会这么可怕呢?
几息间,一阵比在庙里还要强烈的恐惧漫满了小丫子的心,令她不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河神庙里的那个真的是河神吗?如果不是……那河神在哪呢?
天上,地下,还是——
她忽然抬头,望向涌动着暗流的河面。
她居然刚刚才想到。
要娶亲的是河神,不是什么花神、草神、屋子神。一个河神,能住在哪呢?
当然是河里。
河神是神,能住在河里,可她是人,能住在河里吗?
恍惚中,小丫子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明日的画面:她穿着据说是喜庆的猩红嫁衣,一张张村民的脸从眼前闪过,娘和爹、牛二、黄犬、八蛋、伍六、菜根子、石凳子,以及他们的娘和爹,脸上垂着肉的里伊,所有人都挂着如纸人般喜庆无比的笑脸,喜轿从天而降,如铜墙铁壁般将她框住,然后越缩越小,直到缩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红布盒子,将她挤成一团。一群人围着装着她的喜轿,把它抬着走进水里,推到河中间,青面獠牙的河神从水里冒出来,破开盒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深不见底的水下带去——
小丫子蹲在昏暗里,浑身无力地发着抖,如梦初醒。
怪不得黄犬娘说话时神色惊慌、目光躲闪,怪不得那几个讨厌鬼难得地没再找事,而是做贼心虚地迅速溜走。她的耳边又开始响起牛二他们常挂在嘴边的歌谣:“小丫子,今日活,明日死!”
原来这个嫁人,是要她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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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尊像